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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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下回可否事先知會一聲?”
“臣謹記,但事發突然,下次可能更突然,來不來得及說臣亦是拿不準。”
“……”
李珵微微退兩步,不甚有誠意地作了一揖:“唐突了。”
“大人不覺得自己拎這麽個醜玩意兒對着我,才更為唐突麽。”
他這一躬身一掬手,那只水鬼的臉倒是翻過來正對上了湯淺淺,越發叫她把水鬼身上仍在蠕動的濕苔,和金魚一般凸出的瞳孔看了個一清二楚。
“哦,失禮了。”
李珵一甩手将那水鬼扔在地上,快速從袖口中摸出只定身符拍了上去。
“長了一身濕苔,險些手滑捉不穩當。”
說罷,盯着自己的手翻來覆去地看了半晌,微微擡眸,一寸寸把視線挪到了湯淺淺的腰際。
“殿下,不知可否……”
“不借。”
李珵微笑:“好的。”
湯淺淺睨他一眼,心不甘情不願地從腰封裏摸出只手帕,揚手抛了過去。
“這身衣裳是內務府近日做好剛送來的,本殿很是喜歡。看在你勉勉強強算幫我免于毀了它的份兒上,這條繡毀了的帕子便賞你了。”
“多謝殿下。”
李珵接過手帕,攤開看了一眼,浮誇地驚嘆道:“哎呀,瞧這小山猴,多麽得活靈活現,若殿下說這是繡毀了的,豈不是叫元湯的繡娘都要自慚形穢了!”
“李大人,那是只母鴛鴦。”
“哈哈,是嗎?”
“看來你先前說自個兒有眼疾,确實沒騙我。”
湯淺淺皮笑肉不笑道:“大人在這官場上應當撈了不少錢了吧?我奉勸大人一句,別總想攢着,照大人這結仇的架勢,說不準哪天就活到頭了。攢來攢去,臨了什麽也帶不走,倒不如趕緊拿出些銀錢找個好大夫,治治你這眼疾和腦疾。”
“殿下說的是,今日宴席一散,臣立馬去太醫院看病。”
湯淺淺冷哼一聲,不再同他扯皮。
二人将目光重新轉回水鬼身上,它半死不活地躺在地上,唯有偶爾甩一甩那半截尾巴才不像是死透了。
李珵蹲下身,伸出根食指戳了戳它的肚皮。
“會說話嗎?”
水鬼赤紅的眼珠子動了動,轉向李珵的方向,那勉強能看出來是嘴巴的小口一張一合,緩緩吐出幾個模糊不清的音節。
“狗……官……”
“嚯,不僅會說話,還會罵人。”李珵不怒反笑,“看來剛化鬼沒多久,怎麽死的?”
“嶺……川……洪……澇……”
話落,兩人皆是一驚。
嶺川知府昨日才剛剛呈過奏貼,未曾有一句半字提及此事。
湯淺淺道:“就是瞞報了。”
李珵瞧她一眼,搖了搖頭若有所思道:“殿下,臣昨夜便說過了,鬼的話,不可信。真假且放一邊,嶺川距此遙遙千裏,你離開生身之地,跑到這皇宮裏來,究竟所為何事?總不能是來侍寝的。”
李珵半開玩笑半認真道,這便是明目張膽地目無尊上了,湯淺淺聽言,提起裙擺不痛不癢地踢了他一腳。
“李行止,你可真有閑心,這種時候了還開玩笑,分不清場合嗎?”
莫名其妙被訓了一頓的李珵一頭霧水,他沒個正形慣了,也沒少聽過這種話,此時被那雙眼責備地望着,哪怕知曉福玉公主本身并不如其眼眸看起來那般澄淨,仍是莫名感到了一絲羞赦。
李珵不由想,她就是靠這雙眼騙過了許多人吧。
他遮掩般握拳放在唇邊輕咳一聲,扯下了水鬼身上的咒符,端正态度道:“抱歉,你且繼續說。”
水鬼轉頭看向湯淺淺,目光中帶了些複雜的情緒:“陪……葬……”
湯淺淺立時便明白了,随即又沉默了,默聲兒許久方緩緩道:“嶺川知府隐瞞不報,大約是因為黎戈使團的到來。黎戈人心高氣傲,自以為是,不甘臣服于元湯,近年來早就再度起了禍心,此番前來是示威亦是試探,一個覃州大旱已經夠了,尚且能說成是天災,若再有其他事……難免會讓人以為元湯氣數将盡,因而元湯斷不能在這種時候露怯。”
聽到這番話,水鬼仿佛受了什麽刺激,激烈地撲騰起來。
“僞……善……!”
李珵反應極快,立時拉着她向後退,因而那尖利的爪子便只在湯淺淺的裙擺上劃出兩道劈刀似的裂口。
李珵微微咋舌,再度把那張咒符貼了回去,道:“我便不該給你解咒,鬼就是鬼,哪怕剛死不久,也留不下什麽清醒理智。”
李珵的反應出奇得大,湯淺淺狐疑地瞥他一眼,回過神後,望向仍在掙紮的水鬼,微微蹙眉,露出些悲憫的神色。
“此番固然是知府的罪責,也同君主的治世之道離不開關系。你痛恨知府、痛恨朝廷,以至于痛恨所有官員和皇室子弟,但你同我撒火又有什麽意義呢?我身為女兒身,又深居簡出,管不着朝堂之事,享有了湯氏的榮譽,也盡了以己之身能做到的所有事。其餘的……”
湯淺淺擡了擡下巴,指向李珵:“你倒不如求求這位大人,他谏言比我方便許多,更是有用許多,是麽,丞相大人?”
李珵一噎,似乎有些惱她将這一出招惹到自己頭上,臉色不大好看,良久,輕佻地輕笑一聲。
“如你所言,我不是什麽好官,貪贓枉法方乃本官行事之道,這忙……我大抵幫不上。何況,我也不想同一個來路不明、生前不知善惡的鬼站在一道。”
水鬼費力舉起雙臂,隔空揮動着爪子,似要恨不得将他們撕成碎片。
“你們……狼狽為奸!”
“不錯不錯,這回倒是把話說利索了。不過狼狽為奸麽……我倒是想把這詞原番奉還于你。”
他道:“水鬼本是溺死之人所化,因而在水中會變得力大無比。它們不會離開自己的化鬼之地,會在這片水域不斷徘徊、蟄伏,直到淹死下一個人作為替身,才能夠轉生輪回。看你這個神智清醒的程度,至多不過剛死十日,十天……從千裏之外的嶺川到斛城,本官還真不知道什麽時候水鬼也生了翅會飛天了?”
李珵驀地斂起笑意,從湯淺淺的角度,只看得見他上挑的眼角,微微帶了些冷然。
“誰帶你進來的?”
水鬼看向湯淺淺,緩緩伸出手,似乎還想說些什麽,只是他張大了嘴,卻什麽聲音也發不出,四肢七竅宛如化雪般兀地一點點消融,最終化作了一灘青綠色的泥水。
直至消亡那一刻,他的手都在伸向湯淺淺所在的地方。
“散魂咒。”李珵撣了撣衣擺上的褶皺,蹙着眉站起身。
“誰下的?”
“查不到,這咒是從他化鬼那一刻帶上的,時間到了便會生效。”
李珵後退半步,略一作揖。
“微臣早與本家脫了關系,如今只是一介半吊子緝鬼師,對方的功力顯然在臣之上,臣目前大富大貴,往後的追求只想更加大富大貴,并不願趟這渾水,望殿下海涵,權當今日之事并無發生,臣在此謝過。”
湯淺淺不語,垂着眸不知在想些什麽。
水鬼消亡之處,留下的那灘污濁的泥水當中,奇跡般地緩緩生長出一朵白色的小花。
她叫不出花的名字,只看着它在風中搖晃,末了,揚唇一笑。
“不必言謝,我過慣了安靜日子,也不想摻和這些,朝廷的事,就讓朝廷解決吧,我要回寝宮更衣,便不同大人一道了,記得同我三哥說時尋個妥當的理由,旁的請自便。”
說罷,一揮袖便毫無猶豫地轉身離去。
她聽着身後漸遠的腳步聲,心裏想着那朵臨風搖曳的小白花,不知為何有些提不起勁來。
像是逃避了什麽應該做的事。
邊想邊走着,不出十步,李珵跟被風刮過來似的掠到她身邊,一把握住她的肩膀。
“我知道了,嶺川是前往斛城的必經之路,十日……十日前,正是黎戈使團抵達嶺川之時!”
湯淺淺瞥一眼他的手,暫且壓下了想要一把拍開的沖動。
“可若這是必經之路,嶺川知府又怎敢隐瞞不報?就不怕黎戈人告發他麽?”
“怎麽會,黎戈人巴不得瞞得越久越好,屆時民怨四起,最好出現個什麽暴.亂,方能滿他們的意。”
“這個嶺川知府……”湯淺淺微微蹙眉,“也不知是誰提拔上去的,如此不分輕重,該死。”
“還能有誰?”李珵陰陽怪氣地笑了一聲,“無非只有福玉殿下所推舉的太子黨的那位頂梁柱,周善崇周大将軍。”
“你……”
湯淺淺眸光一暗,還沒來得及說些什麽,便又被李珵奪去了話茬。
“先不管這個,既然十有八九是黎戈人的手筆,那他們必然不會只準備了這一條路,必然還會在其他地方設下陷阱。”
“不可能。我父皇最怕死。”
“……殿下,這話好像不大合适。”
“別打岔。湯淺淺睨他一眼,“這次單帶刀護衛便調了五百餘人,那些都是歷代君主傳下來的,決不會背叛湯氏,況且還要脫衣驗身……怎麽不大合适,實話而已,你何時見過要一.絲.不.挂搜身的?沒有作案工具,沒人比他更安全了。”
李珵讪笑兩聲,無奈于她思維對話的跳躍,笑着笑着突然笑不出來了。
“虎……”
“虎?吊睛白額虎?”
“遭了。”他扭頭看向宴廳的方向,目光沉沉:“伥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