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004

“姐姐,姐姐醒醒,菁兒姐姐?”

清早,喜祿宮的宮人端着盥漱的清水和手帕前來,卻瞧見了本該在主屋服侍的菁兒躺在門外邊,正呼呼大睡,身上蓋着件薄薄的毯子,口中還嘟嘟囔囔說着什麽“頭發”。

幾個宮人面面相觑,雖說福玉公主從不苛責宮人,與人和善,又是出了名的好脾氣,但身為侍奉的人,放肆成這般模樣屬實有些奴大欺主了,于是好忙放下銅盆把她給晃醒。

“我……我這是怎麽了?”

“我們還想問呢。菁兒姐姐,你怎得在這裏睡着了?快些起來吧,公主差不多也該醒了,叫人瞧見難免落下口舌,不說我們也會背後指摘喜祿宮沒有規矩。”

菁兒扶着牆站起身來,用力搖了搖腦袋,頭痛欲裂,她本該守在臨院的,卻怎麽也想不起來自己為什麽會躺在這裏。

幾人正手忙腳亂地鼓搗着,房門毫無征兆地從裏面打開,湯淺淺披頭散發,一身煞白中衣,還是昨夜就寝時那身打扮,只是眼睛下面不知為何蒙了一層淡淡的烏青。

“公、公主,您醒啦……”

湯淺淺佯裝沒有瞧見菁兒淩亂的發飾和沾滿灰塵的宮裙,把門縫推大了些,渾身曬滿了日光,這才轉身回屋,略微颔首道。

“進來吧,今日有何安排?”

菁兒暗自松了口氣,沖身後那列人招了招手,随她一并進了裏屋。

“回公主,黎戈使臣昨夜抵達的使館,約摸今兒午後便會來朝貢。這回是招降後頭一遭面聖,聽說來的是黎戈世子。”

菁兒把手帕打了水,擰幹淨遞給湯淺淺,待她潔面漱口的功夫,站在衣櫃跟前挑挑撿撿,繼續道。

“黎戈人天性兇猛善戰,個個兒生得膀大腰圓,男子不知憐香惜玉,連女子也只曉得舞刀弄槍。奴婢聽說那黎戈世子前年圍獵,恰逢山崩,被困在山中整整兩月,再回來後便開始通曉獸語了。此番前來便獻上了一只吊睛白額虎,當真是不毛之地,奴婢還是頭一次見把畜生當貢品的人呢。”

整個房間內,除卻嘩啦啦的流水聲,便只能聽見菁兒自個兒絮絮叨叨個不停。

湯淺淺瞥她一眼,摸了摸耳垂。這是她感到不耐煩時的一種下意識的舉動。

“午膳大約是要開宴時同陛下和黎戈使臣一道兒用的,今兒早上便吃些清淡不占肚的吃食吧,以免在屬國面前失了禮儀。奴婢讓小廚房準備了南瓜粥和蓬糕,還有一碟清爽漱口的脆蘿蔔,您是先用膳還是先更衣?”

聽到這話,菁兒身後立着的宮人張了張嘴,露出些不快的神色。明明是她起了個大早熬了半個時辰的粥,脆蘿蔔也是她昨夜便提前泡在缸裏腌好的,連蓮蓬也是頂着太陽一根根挑揀出來頂新鮮的,怎麽到頭來全讓別人攬走了功勞?

不過這些話她只敢在心中抱怨,公主不喜宮人勾心鬥角地搶功,菁兒又得臉,她只得咽下這口氣。

湯淺淺看着菁兒急于邀功的模樣,默不作聲地盯了她一會兒,盯得後者直有些後脊發毛,這才抿開一個微笑,拂了拂袖口,柔聲道:“有心了,只摘這蓮蓬便費了不少功夫吧?今日你便去歇息吧,不必再服侍了。”

菁兒一愣:“公主,奴婢不累……”

“去吧。”

“……是。”

乍一看來,是湯淺淺體恤她勞累,但今日正是面見使臣、大開宴會的日子,不讓她侍奉,即是錯過了露臉的大好時機。

菁兒拿不準湯淺淺是當真體恤她,還是在不動聲色地打壓,再三猶豫後,憤憤地轉身離去。

湯淺淺把她的不甘看在眼裏,心底冷笑一聲。

昨夜她昏睡成那個德行,把她弄暈的罪魁禍首現下還附在團扇裏,大清早起得來才是真的見鬼了。

“我瞧你有些眼生,新來的?”

真正準備早膳的小宮女猝不及防被點名,整個人抖了一抖,連忙上前道:“回公主話,奴婢岱弦,上月末從內務府調過來的。”

“嗯。”湯淺淺夾了一筷蓬糕,入口即化,滿意地點了點頭,笑道:“手藝不錯,今天便跟着我赴宴吧。”

岱弦先是一愣,腦子裏第一反應竟覺着她不愧是湯氏族人,果然玲珑心思,随後喜出望外地應了下來,直扣頭謝恩。

湯淺淺嚼着蓬糕,但笑不語。

打壓的心思從未有過,無他,只是她最厭惡旁人在她跟前耍弄自以為是的小心思罷了。

*

“先生可是身體不适,怎得臉色如此蒼白?還是說殿中宮人有所招待不周?先生不必顧忌,直言便是。”

三皇子擔憂道,一番話說得誠懇又實在。

李珵摸了摸臉,不甚在意地擺了擺手:“三殿下手底下的人禮節周到,可以說是無微不至,臣沒什麽要說的。”

“難不成……昨晚沒有休息好?”

“完全不是,臣睡得好極了,簡直不能再好。”

三皇子噎了一瞬,猶豫半晌,委婉地表達了自己的疑惑:“先生頂着這個程度的烏青眼圈,說這話委實沒什麽信服力。”

“哈哈,也是。”

李珵讪笑兩聲,打着哈哈揭過了此事,畢竟他總不能說自己夜會福玉公主去了。

福玉公主……

提前那個詭異的丫頭,李珵就覺着自己的心髒一陣揪痛。

徒手撅凳子腿,還企圖用吊死鬼的上吊繩吊死人家,放在普通小姑娘身上都大有問題,更別提還是堂堂一國嬌生慣養的公主。

實在是……太生猛了。

阿彌陀佛,一個月、不,三月之內,祈求我佛別再讓他和這位小祖宗牽扯不清,最好是見都不要見。

“哎?那不是小九麽。”三皇子眯着眼看向不遠處:“難得見她願意在這種場合露面。”

李珵尚且沉浸于昨夜的痛苦回憶當中,聞言不過腦子地問了一句:“小九是哪位?”

“還能有哪位,先生果然是沒休息好,人都糊塗了,我九妹妹呗。”

“……”

真是怕什麽來什麽。

李珵此刻恨不得一頭紮進這景秀湖裏游個十圈八圈再上岸。

“走,本殿也有些時候沒見過小九了,打個招呼去。”

“三殿下,臣……”

不由分說,三皇子說走就走,李珵嘆口氣,只得硬着頭皮跟上。

午後的日光正好,曬得人連心尖都微微發燙。

李珵揣着袖子,遙遙望去,景秀湖畔,似有人站在岸堤楊柳樹下影影綽綽的柳枝間,若隐若現。

一卷風吹過,拂開了層層楊柳細枝,湯淺淺站在樹下,嫩黃的衣裙沐着日光,鴉黑的發髻間別着一只玉蘭步搖,一步一晃,顫得人眼花缭亂。

“小九!”

湯淺淺側首望了過來,揚唇淺笑,握着一柄粉白團扇,輕輕遮了遮唇,只露出一雙彎彎的笑眼,嬌俏地像朵正于燦爛春光下盛放的花,既生動、又明豔。

“三哥。”

她眸光一轉,瞥見有些愣怔的李珵,笑容肉眼可見地僵硬了一瞬,幹巴巴補了一句:“……和李大人。”

李珵被這聲明顯不帶好氣的“李大人”喚回了心神,眼觀鼻鼻觀心,正兒八經地作了一揖。

“福玉殿下。”

湯淺淺颔首。

随後,便是一陣尴尬的沉默。

三皇子看看這個瞧瞧那個,咂摸出些不對味,性子又委實一根筋,竟想岔了路,嚴肅道。

“小九深居簡出,與人和善,從未叫人難堪過,莫不是先生你有什麽地方得罪人了?”

李珵:“?”

湯淺淺心覺好笑,面上不動聲色,裝得像模像樣。

“這倒是不曾有的,只是福玉早先便聽聞丞相大名,今日得見,竟是位如此儀表不凡的年輕先生,心中有些驚訝罷了。”

“哪裏哪裏,殿下過譽了,比之慈悲為懷的福玉公主,臣又算得什麽?”

“先生客氣。”

“哈哈哈哈,好!看你們相談甚歡,本殿就放心了。你們先聊,本殿要去宮門前迎接使臣,先行一步。”

說罷,邊哈哈仰天笑着大步離去了。

兩人再度陷入沉默,良久,李珵才心情複雜地開口道:“三殿下果敢率直……”

湯淺淺差岱弦去取:“就是人不大靈光。”

李珵一噎:“好歹是殿下的三皇兄,此番言論是否不甚妥當?”

“實話而已,不靈光又怎樣,大人不還是放着太子、大皇兄不要、選擇推他為諸君麽。”

湯淺淺說得輕巧,就這麽将人的秘密直白地剖開擺了出來。

而李珵卻一言不發,她餘光轉了轉,直直撞進了後者暗沉沉的眼底。

“怎麽?讓我戳中大人的心思,惱羞成怒了?”

李珵仍舊不語,一雙漂亮的狐貍眼越發深沉,挑起一抹笑,擡腳向她一步步逼近。

“有一詞曰‘禍從口出’,臣以此奉勸殿下。忠言逆耳,還望殿下謹記。”

迎着他的目光,湯淺淺以團扇抵着鼻尖,甚是愉悅地笑了起來。

“此話……原番奉還。”

李珵眸光微閃,一瞬暗了下去,電光火石間驀地揚起手臂,直直越過湯淺淺的耳畔,猛地一把抓住了什麽。

湯淺淺察覺不對,緩緩回過身。

李珵的右手,死死掐着一個半身高的人。那人手足皆只有三趾,脊背上生有鱗片與鳍,赤.裸的身上散布着青綠色的濕苔,雙目赤紅,青面獠牙。

此時離她僅有三寸。

“水鬼。”

眼尾一挑,李珵輕聲笑了起來:“膽子不小,瞄上了我的獵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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