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009

戶部尚書貪銀案事發一月後,惠太妃薨逝,享年六十九,元湯帝追封其為惠貴太妃。

惠貴太妃同顧老太太乃是手帕交,入宮前曾在斛城顧家借住過些時日,生前也對福玉公主多有照拂。

貴太妃仙逝後,福玉公主傷心欲絕,斷食三日,又自請為貴太妃守陵茹素三月,期間誦經祈福、葷腥不沾,元湯帝應允,百姓聞之紛紛贊其孝心,沸沸揚揚在坊間頌傳了許久。

惠貴太妃祖上是覃州人士,便也依其遺願安葬于覃州太妃陵。

半月後,福玉公主啓程前往覃州,遙遙千裏路,五架馬車走了整整一月,才趕在夏初風塵仆仆地抵達了覃州。

此前覃州方經歷大旱,情況至今仍未完全緩解,不便再拿出多餘的錢在陵寝旁搭建住宅,于是湯淺淺一行便準備在惠貴太妃的母家祝府安置下了。

初至時正是盛夏七月,到了城門前卻并未見到祝家人前來迎接。

一行人歷經漫長一月的舟車勞頓,又是在這樣的炎炎酷暑天,早已精疲力盡,連馬匹都幾乎走不動路了,靠着牆根一處陰涼不住地喘着粗氣。

又候了将近一刻鐘的功夫,還是不見人影,岱弦跳下馬車順手抓住個過路人,問起祝家,那農人直急忙擺手。

“不知道、不知道!知府大老爺的事俺大字不識一個的粗人哪管得着?你問別人去吧。”

一連又追問幾人,皆得到了差不多的回答,岱弦心覺詫異,百姓何故提起祝家便避如洪水猛獸?心想着,掀開簾子回了車廂裏。

自打前次赴宴留菁兒在喜祿宮後,她似乎察覺到湯淺淺有意疏遠,因而做事越發賣力起來。心急更易出錯,脾氣也越來越大,和院裏其他宮人因為一些芝麻小事吵鬧過幾次後,湯淺淺最終把她調去了小廚房。

岱弦是個體貼的人,出發前便探好覃州的天氣,早早備好冰盆放在了車廂裏,不管外面如何暑氣熏蒸,湯淺淺近旁一如既往地涼爽沁人。

“公主,不知為何,這覃州城裏的人似乎都不太敢談論祝家的事。”

“我聽見了。”湯淺淺斜倚着車窗,曲指輕扣桌案,“無妨,派人去打聽祝府的方位,我們自己去便是。”

岱弦稱是,随後便退了出去,若換做菁兒多少是要抱怨兩句的。話少,做得多,湯淺淺最滿意她這一點。

一陣長長的嘶鳴從窗外掠過,遠去了少頃後,似乎又折了回來,緩緩踏着馬蹄停在了湯淺淺的車廂外。

“請問裏面坐着的……可是從斛城遠道而來的貴客?”

湯淺淺聞言,掀了掀眼皮,待端正身子攏好衣襟後,擡手掀開了窗簾。

那人騎着匹烏黑寶駒,馬頭帶着盔甲,他身上亦是一襲銀黑甲胄,馬鞍上別着一柄紅纓長.槍,眉眼卻不似武将,溫潤中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冷淡。

湯淺淺露出容貌,還未開口,祝思源微微一怔,随即翻身下馬,單膝跪地抱拳道:“末将祝思源,見過福玉殿下。”

祝思源……聽着有些耳熟。

湯淺淺擡了擡手,支着窗框,向外探出去了些,問道:“你見過我?可我卻沒什麽印象。”

“末将……未曾同公主見過面,只是同姑母的書信往來中聽她老人家多次提起過。”

“原是如此,那便勞煩你帶路了。”

“是。”

湯淺淺長到這個歲數,沒邁出過幾次宮門,在扳着手指頭能數清的次數當中,也就只有偶爾跟着元湯帝四處巡游時才能離開斛城。

而質樸、甚至有些稱得上是貧瘠的覃州,帶給湯淺淺的感受,同繁華喧鬧的都城斛城又是截然不同的。

她頗為新鮮地打量着覃州城街道,長街兩側的百姓也在擡眼悄悄打量着這滿身清貴氣的少女。

祝家這位長子的話實在算不上多,湯淺淺勉強能與他搭上幾句,還都是你問一句我答半句的對話。她不動聲色地拐着彎問出想知道的答案,從這些破碎的回話中,拼湊出了一個完整的事實。

祝老太爺統共有三個女孩兒,卻只有一個兒子,當寶貝疙瘩似的供着寵着,以至于在先夫人病逝後立馬便擡了這兒子的親娘上位。

這位母憑子貴的姨娘便是如今祝家的老太太,而這寶貝疙瘩則在祝老太爺前幾年作古後接了班的新任覃州知府。

祝家人對先夫人的事只字不提,若說她有什麽錯,大約在世人眼中,便因為她給祝家生下了三胎女孩兒。

祝家另外兩個女兒被擡上來的姨娘遠嫁,剩下一個不滿被安排的婚事,一氣之下進宮做了一名灑掃宮人,偶然得先皇垂眼青睐,才有了今日的惠貴太妃。

時間橫跨至祝思源這一代,自打寶貝疙瘩戴上知府的烏紗帽後,功勞簿空空如也,姨娘先擡了一房又一房,子孫譜可謂枝繁葉茂。

或許是對于祝老太太曾經所作所為的一種懲罰,這本子孫譜上,滿滿當當全是“金枝”,“玉葉”便只有祝思源獨獨一片。

于是寶貝疙瘩和他娘親便卯足了勁兒把閨女往外送,拉攏官員、入宮選秀,諸如此類,只為能給這獨苗苗在官場上鋪一條光明大道。

可惜獨苗苗偏愛劍走偏鋒,一頭紮進了邊陲軍營,祝家人手長莫及,愁得寶貝疙瘩幾乎一夜白頭。

就在祝家人以為這獨苗苗不幸戰死沙場,準備再迎幾房貌美侍妾給寶貝疙瘩散散葉時,惠貴太妃薨逝了。

之于他們而言,或許便是莫大的喜事。畢竟當年惠太貴妃封妃後,便徹底斷了同祝家的聯系,愣是一分好處都沒給他們撈着,早叫人恨得咬碎了一口牙。

嘴碎之人總要說上幾句“忘本”“過河拆橋”,但湯淺淺聽着這個故事,心中頗為暢快,甚至覺着惠貴太妃實在仁慈,若是她,必得讓他們一輩子翻不了身才算開心。

她略略擡眸去看走在身側的祝思源,不由想,這回得知獨苗苗不僅沒死,還帶着一身實打實的副将軍功回來,不知那兩位得高興成什麽樣。

湯淺淺聽書聽得認真,己身的愛恨也帶進去了幾分,這麽想着,看向祝思源的目光便有些複雜。

總而言之一句話,此番湯淺淺前來,人家是打心眼裏一萬個不歡迎,自然要給你下馬威看。

車隊一路暢通無阻,很快便停在了祝府跟前。

祝思源翻身下馬,率先上前敲門。守門的小厮們興許早就得了指示刁難福玉公主,因而兩人上來便是好一番冷嘲熱諷,氣得祝思源一度想取下長.槍反手給這倆人一人一槍。

湯淺淺輕笑,看不出情緒:“看來是把祝将軍當成我殿中的護衛了。”

祝思源面上一陣青一陣白,大約沒想到自己家的人連公主都敢刁難,到底是武将,末了一個忍不下去,頂着這張文質彬彬的臉,擡腳踹開了府門。

這一腳相當紮實,直接驚動了祝老太太,人還未到,咋咋呼呼的聲音便由遠及近先響了起來。

不出所料,獨苗苗失而複得,祝老太太和祝大人自然欣喜若狂,連哭帶笑,反觀祝思源,倒是自始至終冷着臉,平靜的神色中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厭惡。

而對于被怠慢的湯淺淺,祝老太太先是虛情假意地表達了一番歉意,然後又大張旗鼓地叫人将她的人和東西安置在了一間偏院裏,美其言曰知道她喜靜,特地騰出來了一隅竹林小院。

饒是話少如岱弦,也對她這不痛不癢的态度十分不滿,湯淺淺微微一笑,正樂得清淨,端出一副活菩薩的姿态欣然接受安排。

入夜,湯淺淺輾轉難眠,幹脆披上件薄紗外套,起身去院中賞月。

青竹院地段是偏了些,好在水井和小廚房一應俱全,院落偏後的地方還有一小片竹林,在這樣炎炎的夏時還起到了避暑的功用,委實是一方好住處。

約摸在祝家人眼中,偏僻即是刁難,那麽她還真得要感謝他們短淺的目光。

岱弦忙活了一下午,到現在将将把最後一箱衣物擱置好,湯淺淺出去時,她正挽着袖口用井水淨臉,聞聲吓了一跳,回過身道:“公主?您怎麽出來了,是奴婢吵醒您了嗎?”

湯淺淺搖了搖頭,示意她默聲,安靜地立了片刻。

不遠處,祝府主院的位置,傳來一聲聲刺耳的尖叫,間雜着瓷器碎裂的響動。

這陣動靜足足響了半刻鐘才停息,湯淺淺正打算遣人去瞧瞧,一回身瞥見房梁頂,微微一怔,道:“岱弦,你先去歇息吧,我想自己待會兒。”

“是。”

待岱弦回屋後,湯淺淺取來一盞紅燭臺,舉過頭頂,向上看去。

一只瘦弱的青藍色鬼伏在瓦片上,頭頂着一只鐵鍋,正瞪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一人一鬼隔空對視良久,湯淺淺沒忍住,開口詢問:“方才是你鬧出的動靜?”

青鬼呆呆地上下晃了晃那顆扁平的頭。

“現在來我這裏,是要折騰我了麽。”湯淺淺平靜道:“那你最好別讓我抓着你,也最好避開我屋裏那柄團扇。”

這話威脅的意味很重,湯淺淺不确定它是否能聽懂,聞言,青鬼哆嗦了一下,頭頂上為數不多的幾根毛也随之炸了起來。

它順着房梁顫顫巍巍地爬了下來,走到湯淺淺身邊,小心翼翼地湊過去嗅了嗅。

“黑……黑心蓮……公主,不、不能作祟……”

“……”

漆黑的夜,夜涼如水,空氣似乎凝住了片刻。湯淺淺站在月下,微笑着拍了拍青鬼頭頂的鐵鍋。

“李行止。給本殿滾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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