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008

“公主,您那位客人好像很痛苦的樣子,是身子不舒服嗎?臉都皺成貢菊了。”

大頭鬼如是說道。

李珵此刻心情的确複雜,當今世道,人不怕鬼,鬼沒鬼樣,一個個兒的跟狗腿子似的貼着人,委實丢鬼。

“臣第一次回來喜祿宮時,院裏還沒有這棵榕樹,本以為是什麽障眼法,萬萬沒想到……”他艱難地仰頭看一眼長鬼,“竟不知殿下竟通馭鬼之術,還會設立屏障。”

“什麽屏障?那是老娘設的!”

湯淺淺一揮團扇,從中揮出一團青煙,緩緩凝出一個女人的身影。

“缢鬼?”

“喲,丞相大人。”缢鬼繞着李珵轉了兩圈,手指一根根搭在他的肩上,壓低嗓音:“許久未見,難為你還記得奴家。”

李珵不動聲色地避開,後退半步。

“我應當早就說過,媚術對我沒有用。不過……既會媚術,又能設立屏障,你當真是缢鬼?”

“無趣的男人,什麽媚術,老娘是天生麗質,至于這蛋殼,不過随手一捏的事,有何難度?”

缢鬼悠悠地飄回湯淺淺身邊,一屁股坐在了大頭鬼碩大的腦袋上,支着手臂,打了個冗長的哈欠。

“你我都被這小姑娘騙了,她壓根不會什麽馭鬼之術,不過天生了一雙陰陽眼,瞧得見這些鬼怪罷了。”

“那這兩只?”

“自然是老娘抓來驅使的,不然她便要拿老娘栖身的團扇去暑遮陽的,那怎麽行。”

“……倒是挺會享受。”

“活着時沒來得及,死後有機會自然要抓住,尋歡作樂一番。”

李珵同缢鬼像老友一般寒暄幾句,湯淺淺便默不作聲地凝眸盯着他,直看得李珵後背發冷,這才尴尴尬尬地收了聲看向她。

“微臣方才提議之事,不知殿下意下如何?”

湯淺淺收回目光,斂眸看着十根水紅色指尖,有一下沒一下地轉着團扇。

“覃州大旱,朝廷從國庫裏拿出了多少銀兩赈災?”

“五十萬兩白銀。”

“五十萬兩裏,官家捐贈的占比又是多少?”

“此歸戶部統算,臣不知。”

“你不知道麽?可我知道。”

“五五相分,各占半數。而将軍府邸捐贈的二十五萬兩白銀裏,又有七成,實則是由依附于将軍府的顧家所出。顧侍郎是我舅父,一把年紀,沒什麽大作為,祖上辛辛苦苦攢下來的銀兩悉數砸進去了,可既是為了濟民,便也無怨無悔。”

“說是縮減各宮開支,嚴禁大擺宴席,實際上呢?如你所見,除卻喜祿宮以外,無人遵守,不過是做給牆外面的人看罷了。所以,那另外半數中,亦有我不辦生辰宴、自請縮減俸銀的些許功勞。”

“李行止……”湯淺淺倏然扣過團扇,語氣冷然:“你難道要我歸入三皇子麾下,同那将本殿與顧家的功勞悉數貪去攬入囊中的戶部尚書作同僚?”

李珵愣住,蹙眉沉思半晌,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末了,無奈撫額道:“殿下若想知道戶部貪銀案的實情,直接問便是,作為拉攏殿下的誠意,臣自會如實相告,倒也不必用這種方式試探……”

聽聞這話,院裏一大一小一中號三只鬼皆是一頭霧水,缢鬼從人化鬼,多少還察覺出些門道兒,另外兩只面面相觑,不由心道一句:果然複雜不過人心。

湯淺淺似是十分滿意他的回答,彎了彎唇角,這回是當真愉悅,眼角眉梢都帶了些許淡淡的笑。

“很好。不過我只是以牙還牙罷了,大人不也提起長姐,借此試探我對皇後、周家的态度麽。我寄養在周皇後膝下十九年,湯雪聆對我沒有一天不是百般折辱、刻意刁難的,其中不乏周皇後的推波助瀾,太子雖未曾參與,但他目睹無數次,卻從不加以阻攔,在我心中即是同罪——”

她說得平靜,十九年的苦楚只縮成一兩句便道盡了,扣着扇柄的指尖卻微微泛白。

“大人要試探的答案,我已經剖開擺在你眼前了,信或不信,全憑大人一念之間。”

“我信。”

他毫不猶豫道。

“嗚……嗚嗚……”

原本正托着沉甸甸的大頭聽講話的大頭鬼,毫無征兆地哭了起來,缢鬼一巴掌拍在它的後腦勺上,沒好氣道:“哭什麽哭,晦氣。”

“公主殿下也忒慘了,俺就知道人類沒一個好東西!!”

說罷,它似乎很是傷心,邊抹眼淚邊托着那顆碩大的頭慢吞吞地跑走了。

餘下兩人兩鬼皆一時無語凝噎,李珵輕咳一聲:“貪銀案的主審官暫時還未拍板,恕臣不能多言,但臣可以确切地告知殿下,戶部尚書清廉多年,此事絕非他所為,且同周家脫不開幹系。”

“太子下臺後,不僅三哥,其他幾位皇兄也會争奪儲君一位,三哥母家勢力不大,其人更是平平無奇,贏面何在?”

李珵笑了,說:“贏面在我。”

湯淺淺哼笑一聲,“倒是自信。”

“倘若再有殿下的聰慧相助,便如虎添翼。”

“若有朝一日三哥登基,無論屆時周家倒臺與否,我要湯雪聆和周皇後,不得善終,無一例外。”

“好,此事臣會盡力而行。”

“那麽……未來十年、興許二十年。”湯淺淺輕笑,“合作愉快。”

李珵作揖道:“臣之榮幸。”

他似乎松了口氣,湯淺淺的态度也緩和不少,喚岱弦來支了張矮桌,架起小火爐,煮上了一壺香氣四溢的白毫銀針。

“這是黎戈使團進貢的牦牛肉,我吃不慣,按照當地的做法讓小廚房切好油煎了煎,大人嘗嘗看。”

“多謝殿下。”

兩人煮茶煎肉,吃吃喝喝一派和諧。

約摸是覺着這麽幹吃有些不對味,李珵挑起個話題,問道:“既已是同盟,臣有兩件事好奇已久,還望殿下不吝賜教。”

“請說。”

“不知殿下是如何将太子受傷一事散布出宮的,又是在這樣短的時間內?還有,臣觀殿下對鬼怪一類頗為了解,說來慚愧,甚至比臣還要了解許多,不知殿下究竟是如何得知這些的?”

“不難。”湯淺淺翻轉團扇,遙遙點了點庭院的半圓拱門。

李珵甫一回過頭,便見一只體格健碩的鬼,身上拖着枷鎖,正剮蹭着石磚邊走邊發出刺耳的響聲。

“斛城裏的野鬼大多是外地來做工的,不是累死便是餓死,死後無人認屍不能魂歸故裏,化鬼後一個賽一個骨瘦如柴……臣倒是第一次見到這麽壯實的。”

“是昨日處死的黎戈世子護衛,他們剛死不久,常人雖看不到,聲音還是能聽見些的,并且還帶着生前對太子的恨意,托他們傳話,豈不比人更靠譜?”

“原是如此,殿下果真聰慧。”

“至于你問的另一件事……”

說到這裏時,正巧岱弦端上一盅漱口的綠豆湯,湯淺淺沖她擺了擺手,岱弦應聲退下,片刻功夫後再度折回時,手中便托着本一指厚的書。

那書的封皮和內頁皆有些泛黃,看着有些年代了,個別地方甚至長着點點黴斑,上書《百鬼夜行》,副題一行小楷:“李氏見聞”。

“這是我母妃留下來為數不多的遺物,閑暇時我便愛翻出來看看,這是手抄孤本,撰書之人早已百年,似乎是一位姓李的大家——”

話說到這個地步,湯淺淺後知後覺反應過來,聲兒越來越小,到最後跟蚊吶似的,翻手看一眼書名,再看一眼坐在對面心虛地喝茶,連視線都不敢同她撞上的李珵。

“你祖宗?”

“咳……正是不才在下的老祖宗。”

“……”

湯淺淺如鲠在喉,握着那本書扔也不是看也不是,半晌,跟扔燙手山芋似的抛在了一邊。

尴尬之餘,她倒一時忘了身旁這個是只長鬼,而不是真正的榕樹,拎起茶壺直接把茶渣倒在了旁邊。

長鬼在太陽底下曬了一整日,頭頂着樹葉倒是不曬,只是整個鬼口渴得很,湯淺淺這一壺剛巧倒在手心,它就着舔了一舔,立時來了精神,當下握着兩把樹枝便開始唱起了歌。

長鬼本就身材高大,這一開嗓,烏隆隆地跟打雷似的。

底下那倆人還沒說什麽,缢鬼先受不住了,飄到它耳朵旁,扯着便往外趕。

邊趕邊絮絮說着:“你說你這麽一傻大個,喜歡什麽不好偏偏愛唱歌,行了趕緊走吧,路過浣衣局小心着點,再讓老娘看見你做壞事踢斷人家的晾衣杆,下次就讓你馱着老娘繞皇宮跑一百圈。”

喜祿宮安靜慣了,如今裏外都多了些吵吵嚷嚷的聲音,着實叫人頭痛。

不過好在只有他二人能聽見,姑且緩解了些尴尬。

李珵像是忽地想起什麽,從袖袋裏摸出張房契,撈袖遞了過去。

“這本是臣今日為說服殿下準備的,雖然沒有用上,姑且還是贈予殿下,不多不少,恰好價值二十五萬兩白銀。”

“是三哥的意思?”

“不,是臣的一點心意。”

湯淺淺沒有接,“不必了,周家拿走的,我必定還要從他們身上剜下來,一兩也不能差。”

“喲,剛結盟就上趕着送錢來了?”

缢鬼方趕走長鬼,悠悠從拱門裏飄回來,剛好瞧見這一幕,調笑道:“福玉,收着吧,莫不是賠你那幾盆破花的錢呢。”

湯淺淺一愣:“什麽花?”

“就你花圃裏那幾盆粉繡球。”缢鬼也是一愣,“你不知道嗎?”

李珵深感剛和諧相處不過一刻鐘的同盟關系隐約有破裂的趨勢,連忙起身要走。

“咳……殿下,臣忽然想起還有些事要處理……”

湯淺淺啜了口新茶,語氣平靜:“把長鬼找回來。”

這一日,聽聞丞相大人臉先着地被扔出喜祿宮,于是一衆癡醉于他容貌的宮人紛紛碎了滿地的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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