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第四十四章
第四十四章
蘇流風終于忍不住了,他從唇齒間,艱澀擠出兩個字:“為何?”
言簡意赅,帶點冰清水冷。
“我只是想瞧瞧您的傷?”姜蘿呆滞,說完,她的埋怨一股腦兒傾瀉出來,“您受了傷也不往公主府上說一聲,我都不知道您傷得重不重。先前見您沒傷啊,這傷是您自己弄的麽?是不是沒請大夫?傷口化膿染病了怎麽辦?發高熱怎麽辦?您究竟知不知道我有多擔心您?!”
說到後面,姜蘿的聲音都帶點哽咽與顫抖。
“您是怎麽一回事啊?一天不見就能把自己搞得遍體鱗傷。”姜蘿鼻尖酸酸疼疼的,熱氣直沖天靈蓋。她一把抹了眼睛,強逼自己拿出氣勢來,“先生,您這樣,我到底該怎麽保護您啊。”
姜蘿一頓控訴,看似破罐子破摔罵了蘇流風一頓,但其實話語裏的溫情不減。
她是關心則亂。
蘇流風靜默半晌,輕輕嘆了一口氣。
“對不起。”
他伸手想摸一摸姜蘿的頭,可指骨剛觸上,就被炸毛的貓崽子姜蘿一爪子拍下來:“別碰我!”
她在氣頭上,很不好勸。
蘇流風只能讓她親眼看一看結痂了的傷勢。
姜蘿唯有确認了他的安危,她才肯消消火氣。男人,不想妹妹難過。
蘇流風埋首,開始小心解自己的衣襟,只需揭開後背的傷即可。衣領的盤扣拆開,拉開雪白中衣。男人熱氣騰騰的、健碩堅實的腰背頃刻展露于眼前。
姜蘿頭一次這樣認真且鄭重打量蘇流風的身體。
一塊塊、一累累的細膩肌理,雪一樣幹淨白皙。郎君垂首,肩胛骨用了力,輪廓挺拔,衣扣勾住了蘇流風的烏發,順勢捋下一攥墨發,被他信手攬到了胸膛前。脆弱、強健,兩個完全南轅北轍的詞,卻在蘇流風身上詭異糅合至一塊兒,令姜蘿對“姣美”有了新一重了解。蘇流風無疑是老天爺至高造物,無一處不是金相玉質。
姜蘿被撼住了,半天不開口。蘇流風緊張,小聲詢問:“是傷口……很吓人嗎?”
這也是兄長的顧慮,他怕吓壞阿蘿。
姜蘿連忙搖頭,她驚慌失措地翻找起搽傷的藥膏:“您在外辦公一天,還沒換藥吧?我幫您抹藥膏。”
蘇流風怕妹妹生氣,不敢推辭,小心點頭:“好。”
幾番折騰下,姜蘿總算搜出了一盒藥。
她松了一口氣,指腹挖了一大塊,對準了蘇流風結痂了的傷。
“呃……”塗抹藥膏,應該是以湯沃雪似的輕巧簡單,偏偏姜蘿指尖發抖,怎麽都下不了手。
怪哉。
蘇流風:“很難抹麽?我可以喊硯臺來。”
“不必了,我來!”姜蘿大義凜然地道,“是我讓先生脫的,我理應負責。”
畢竟先生衣冠不整讓人看到,順道她還張牙舞爪對蘇流風下手……太容易想歪了!她會很羞赧的。
蘇流風無奈:“好。”
小姑娘纖纖的指腹終于開始動作,軟綿綿的指腹,隔靴撓癢似的不在狀态,除了傷處,還在他的後頸流連。
哦。那裏也有一塊舊傷。
蘇流風抿了下唇,沒有多說什麽。只是身後時有時無的溫熱呼吸,總敲打他的心髒,提醒他要自持自矜,不可無狀,不可多心。鬓邊很快洇了一重汗,他眨了一下纖長的鴉青色眼睫。
姜蘿折磨了蘇流風許久,總算大功告成。
蘇流風迅速整理好外衣,所有被剝離了一刻鐘的體面與尊嚴,又重拾了回來。他如蒙大赦,“多謝阿蘿幫我上藥。”
“哼哼,一句‘謝謝’,我就不生你的氣了嗎?先生可真是想得太美了。”
小姑娘好難哄,脾氣也很陰晴不定。
“那我給阿蘿賠禮道歉。”蘇流風耐心地說,“只要你消氣,讓我做什麽都可以。”
蘇流風近日剛剛發了月俸,除了房租家用以及仆從的工錢,其他的閑錢,他都攢下來了。明知姜蘿是皇女,不缺錢,他還是想力所能及補貼她。那一筆積蓄,應該能滿足妹妹的願望。
姜蘿一邊洗手,一邊思索:“您說的?做什麽都可以?”
蘇流風被姜蘿杏眼裏的炙熱一燙,心裏忽然敲起了退堂鼓。阿蘿應該不是在想除了吃喝以外的事吧?他猶豫一會兒,小聲:“別太過分的事……應當可以。”
姜蘿一愣,随即哈哈大笑,好像一只奸詐可人的小狐貍:“呀?您說的過分事,是指哪些呢?”
“……”蘇流風呼吸一頓,無措地垂眉。
人前足智多謀的清矜公子,人後竟擺出人畜無害的可憐模樣,也太……可愛了?
姜蘿嘴角上翹,步步緊逼:“怎麽不說了呢?這些過分的事,先生很難以啓齒嗎?你不教阿蘿……我可怎麽懂呢?”
蘇流風後退一寸,很快,他後知後覺回過味來——嗯?妹妹好像是在趁機調戲他麽?
“不要同我開玩笑。”
“知道啦知道啦!”姜蘿抿唇一笑,攀上先生的手臂搖了搖,“我聽人說,九溪街開了一間蜜汁燒鵝鋪子,葷肉做得一絕!嬷嬷不讓我随意在外吃飯,先生幫幫忙,帶我走一回吧?”
蘇流風抿唇:“既然趙嬷嬷都不讓你吃,我還領你開葷,是不是太惡劣了?”
姜蘿簡直要跳腳了:“先生不是說什麽事都可以麽?您在騙我?”
小妹很任性,他壓根兒勸不住。
蘇流風嘆息:“君子一言驷馬難追,我不會騙你。那阿蘿稍待片刻,我整理一下散落的發冠。”
“好。”姜蘿笑眯眯縮回了手。
姜蘿搬來一張凳子落座,守着藏匿于昏暗床幔底下的蘇流風。郎君披上了素色的袍子後,小心擡手,整理亂了的烏發。白皙賽雪的腕骨自袍袖裏抻出,骨珠圓潤,暮光漏入窗縫,覆上銀芒。
姜蘿就這麽津津有味地看着蘇流風梳發,她從來不知,觀摩先生打理儀容竟是如此有趣的事。
蘇流風被姜蘿肆無忌憚的目光盯得發窘,耳垂薄紅。他利落地理好了長發,又入屏風後換了一身幹淨的青竹白月紋圓領衫袍。
“走吧。”蘇流風邀姜蘿出門。
得償所願的公主殿下歡呼一聲,足下不停,小跑跟上先生。
晚霞映照蘇流風颀長身軀,拉出一片濃郁暗影,兜頭罩住姜蘿。她一點都不覺得烏天黑地的影子很擋眼睛,反倒一擡頭就能看到溫柔帶路的師長,心裏十分稱意。
蜜汁燒鵝鋪子果然如姜蘿所說的生意紅火,人滿為患。
店主也是個機敏人,竟和隔壁的酒肆合夥,做起了飲酒吃肉的生意,若是想在店裏用餐,酒肆裏還能訂個雅間兒供貴人們用食。
趙嬷嬷等人剛下馬車,眉頭就高高挑起來了。她對姜蘿苦口婆心地說:“殿下,您看這人來人往、車馬穿行踩踏起的塵土,落到肉裏吃了可得鬧肚子。你愛吃什麽樣的,叫折月拎一只回去給廚娘品品,定能做出口味相近的,您又何必吃外頭燒鵝。”
姜蘿搖搖頭,道:“不一樣。”
“哪裏不一樣了?”
“正逢好時機。”
“啊?”
“我餓了,且好想吃燒鵝。巧了,天時地利人和。”
趙嬷嬷拿姜蘿實在沒辦法,只得說:“那下回,殿下莫要任性,吃壞肚子可不是鬧着玩的。”
“知道您最疼我了!咱們包個廂房去吧!來晚了都沒座了。”
趙嬷嬷捋過姜蘿頰邊落下的發,慈愛道:“殿下和蘇先生去吃吧,奴婢和折月就不入內了。”
聞言,折月不滿地瞪了趙嬷嬷一眼,似乎怪她的自作主張,他很想吃燒鵝。
趙嬷嬷心領神會,和折月打商量:“劉管事那一壇十年的雪露酒,我晚間幫你讨來。”
折月滿意:“成交。”
姜蘿哪裏不懂身邊人的眉眼官司呢?這是想讓她和蘇流風好好相處麽?只可惜,姜蘿一直都沒去辯解她和蘇流風是關系親密的家人。為了讓身邊人寬待蘇流風,她也很狡猾,蓄意用暧昧态度來混淆視聽。
“那勞煩嬷嬷還有折月在馬車裏稍待一個時辰,若是餓了,折月你跑一趟腿,買點旁的夜食給嬷嬷吃,前頭就有豆餅鋪子。”姜蘿囑咐完,猶嫌不夠,把折月的劍柄往底下按了按,“別門神一樣兇神惡煞站在門口,影響店家招攬生意。”
折月不耐地抽下系在腰間的長劍,擰眉嘀咕:“殿下太多事了。”
奴仆們齊齊笑起,就連蘇流風也不由抿出一絲笑。
姜蘿不欲引人注意,抄來一個薄紗幕離遮面擋風。雖說看過她真容的唯有後宅裏的官太太,輕易認不出她公主真身,但她同朝中新貴蘇流風來往甚密,還一起進出民間酒肆吃喝,難免被狹促的官吏大做文章。姜蘿是沒什麽妨礙,帶累先生在官署裏遭人調侃就太過意不去了。
店家一見身姿脫俗的一對璧人,忙上前來招呼:“公子、小姐,是要訂酒室隔廂,還是單點燒鵝?”
“訂一間僻靜的酒室隔廂吧,再點兩只燒鵝。”蘇流風想了想,接着道,“斬斷頭尾,若能加點工錢幫忙剔骨更好。”
“嗳,好嘞!”店家從酒櫃裏拎來一塊刻字的令牌,“兩位後院直走,會有個通往隔壁酒肆的月洞門,入了門左拐,三樓最後的‘雪青’隔廂就是貴人包下的廂房。瑞雪酒肆裏的堂倌會負責酒水,要喝什麽,同他們讨就好了。”
姜蘿接過牌子,私下裏不免和蘇流風嘀咕:“先生,看來這兩家是真聯手一道兒做生意了。”
“商家很聰明。”蘇流風誇贊了一句。
怎料,兩人交頭接耳的親昵模樣,恰巧落入了樓閣裏和官署同僚飲酒談天的陸觀潮眼裏。
門窗洞開,清風拂面,亦輕輕吹起姜蘿的幕離。夜幕昏暗,檐燈點綴下,赤色的觀音痣灼灼動人。
陸觀潮不會認錯,那就是姜蘿。
她竟和蘇流風舉止親密,一道兒往來嗎?陸觀潮攥杯壁的手,驀然死緊。
“陸大人?陸大人?”
禮部郎中魏明出聲,喚了喚走神的陸觀潮。
上峰很快收回視線,冷聲問:“怎麽了?”
陸觀潮語氣驟雪寒霜的涼意凍得下屬們一個激靈,官員們兩兩對望,縮了腦袋,道:“關于下個月乞巧官宴的事,咱們還是按照以往的流程來籌備嗎?”
陸觀潮按下筷子,道:“我去如廁,稍等我片刻,咱們遲些再談。”
陸觀潮一走,魏明忙和同僚竊竊私語:“方才我是哪句話說得不得體,惹惱了陸大人?”
“你蠢麽?酒水都還沒上,你開口就談公事,多倒胃口。”
“是了是了,還是你思慮得多。”
雪青隔廂。
蘇流風問姜蘿吃燒鵝有沒有什麽口味偏好或忌口。
姜蘿想了想:“要加點胡椒粉,還要塗抹上厚厚一層崖蜜,我想吃甜辣口!”
蘇流風微微蹙眉:“阿蘿脾胃不好,吃不得辛辣。”
“所以再來一碗牛乳甜羹沖淡辣味!”
“……”蘇流風被她噎了下,“吃太多外面的夥食,你不擔心趙嬷嬷生氣嗎?”
“吃都吃了,總要吃個痛快吧?”
“阿蘿從前也是這麽搪塞我的?”
姜蘿想起蘇流風少時管她吃喝,渾身抖起一個激靈,她期期艾艾:“那可沒有,我不敢诓騙先生。這不是……今日有你在旁看顧麽?所以心放寬了些。”
“也太寬了。”郎君隐隐苛責。
“先生……”她蓄意拖長音調,貓兒似的撒嬌。
蘇流風無奈極了:“我去安排。”
“嘿嘿,感激先生!敬愛先生!”她又信口胡謅,嘴裏不着調兒地談“愛”。
難得蘇流風被她招起了一重脾氣,不滿地冷瞥了姜蘿一眼。小姑娘吐吐舌頭,見好就收。她舉起溫茶杯子啜飲,乖巧不講話了。
蘇流風前腳剛走,陸觀潮後腳便不請自來,入了包廂。
姜蘿一口茶噴出,好心情蕩然無存:“陸觀潮?”
再見到明麗的姜蘿,陸觀潮一怔,他無措地止住了步子。
明明前一刻,他還在牆角聽到她的連連笑語,僅僅打了個照面,姜蘿又一副拒人于千裏之外的冷淡神色。
陸觀潮心尖生澀,他給姜蘿行了禮:“禮部侍郎陸觀潮見過公主殿下。”
“嗯。”姜蘿知道,有皇權壓制,陸觀潮不敢冒犯她。方才骨子裏的恐懼疏散不少,她不想和他糾纏,客客氣氣打發他,“陸大人,請安也請過了,禮數也盡到了。若是無事,你是不是可以走了?”
她不想看見他,她一昧驅趕他。
陸觀潮難掩落寞心緒,望向姜蘿的目光哀傷而不甘。
幾次,他張了張嘴,嶙峋喉結滾動,欲言又止。
最終,他道:“阿蘿,我幫你對付姜敏,我為我前世的錯贖罪,好嗎?”
陸觀潮忽然提起這一茬,打得姜蘿有幾分措手不及。
他陰魂不散,究竟在想什麽?
她冷淡地答:“不必了。我敬的人,我會親手護,我恨的人,我要親手殺。”
“你敬的人……是指蘇流風嗎?”陸觀潮覺得自己的身子骨好像浸沒在冰裏一般冷。他似乎在此時此刻才明白,他已經完全喪失了接近姜蘿的機會。
姜蘿滿心滿眼只有蘇流風,她再也不會正眼看他了。
陸觀潮在眼前胡攪蠻纏,姜蘿真的要被他倒了全部胃口。
她忽然想起蘇流風背上那一道兇惡的傷,若非陸觀潮咄咄逼人,先生怎麽會受傷?他怎麽還有臉出現在她面前?
姜蘿終于生了氣:“陸觀潮,我的事輪不到你管吧?你能不能別總來礙我的眼?你不走,那我走!”
姜蘿起身,戴上幕離,她打算去找蘇流風。今日的燒鵝不吃也罷!
哪知,就在錯身的一瞬間,陸觀潮擡手,死死扣住了姜蘿伶仃的腕骨。他怒不可遏,卻又沒辦法留住姜蘿,只能壓低了嗓音,哀求:“你大可不必把我當敵人一樣對待,我不會傷你的。”
“陸觀潮,放手。”姜蘿切齒。
“阿蘿,你知不知道蘇流風是什麽樣的人?你知不知道你敬的人,他其實懷有……”私心。
“砰!”
陸觀潮話還不曾說完,一記來勢洶洶的凜冽拳頭已擊中他左臉。
陸觀潮吃痛,下意識松手。
姜蘿趁機逃跑。
再擡眼,出拳的人竟是吩咐店家備食後回來的蘇流風。挺拔如松柏的郎君寒着一張清隽的臉,眉眼裏隐隐怒火勃發。
蘇流風在家妹身前,為她撐腰——“陸觀潮,你想對阿蘿做什麽!”
蘇流風給人的印象一直是溫雅清淡,做事不溫不火。他鮮少這樣不體面,在人前暴露喜惡。
他那日和蒙羅說的是真的,他有了紅塵的人情牽挂,回不了佛門了。
他心不再清淨,也學會了癡嗔憎惡。
他要保護姜蘿,務必融入人間。
沒有退路了。
姜蘿一見蘇流風,便如找到救星,歡喜地喊了聲:“先生!”
眼中喜色張揚,刺痛了陸觀潮。
他回過神來,冷笑一聲:“蘇流風,你敢說你對阿蘿僅僅只是師生情誼嗎?!”
聞言,蘇流風蹙眉。他微微一滞,良久,開口:“你在胡說什麽?”
陸觀潮趁他怔忪,又想去拉姜蘿,卻被蘇流風攔住。
無人有資格帶走姜蘿。
郎君們劍拔弩張,手背青筋分明,仿佛一言不合又要大打出手。
廂房裏探頭探腦看熱鬧的人漸次增多。姜蘿害怕鬧得烏眉竈眼,被人搬到廟堂裏說事,萬一先生口舌不伶俐,吃了大虧……
恰巧,禮部郎中魏明也沖出廂房,為陸觀潮幫腔。
他一邊跑來,一邊大聲嚷嚷助威:“大膽狂徒,竟敢傷我們陸大人!”
“先生,我們快跑!”
眼看着禮部官吏們靠近,姜蘿忙拉起蘇流風的手,朝樓底狂奔而去。他們做了逃兵,沒有再和陸觀潮厮打。
魏明等人趕到的時候,姜蘿他們已經跑得無影無蹤了。
魏明看一眼陸觀潮嘴角沁出的血絲,心疼地道:“陸大人,這些法外狂徒竟敢重傷朝廷命官,下官定會讓刑部狠狠治他們的罪!”
陸觀潮惱怒地推開魏明為他擦血的手,皺眉:“不必了。這傷是我摔的。”
“摔、摔的?”魏明和同僚面面相觑,大眼瞪小眼。
同僚回過味來,心領神會地迎合:“陸大人說摔的那就是摔的,你管那麽多做什麽?”
人家要不要面子?
“哦哦哦,那就是摔的!”魏明又被上了一課,終知官場深淺。
陸觀潮沒有聽身後人絮絮叨叨的一番交談。
他回憶姜蘿纖細的五指扣在蘇流風腕骨的那一瞬間,她同蘇流風一點都不避嫌,舉止親密。即便蘇流風心思不純,她應該也一點都不在乎。
陸觀潮自嘲一笑。他忽然覺得自己成了笑話,十分可笑。
姜蘿其實是一個很護短的姑娘。
思緒飄遠,陸觀潮又想起了很多前世的事。
他并沒有姜蘿所想的待她不上心,他其實很記挂她,也記得很多很多日常的瑣事。
甚至午夜夢回,他也會想起姜蘿的好。
她曾經……對他很好很好的。
陸觀潮知道,姜蘿喜歡吃糕,卻因山裏難得糖饴,特地把甜糕留給他吃。
她不愛喝苦茶,卻因他的喜好,常陪他坐在藏書閣裏看書吃茶。喝一口還要皺半天的眉,他一望她,小姑娘就結結巴巴地解釋:“是、是書太晦澀了,絕不是茶太苦。這樣清雅的口味,我也是極喜歡的。嗯,畢竟我也是個愛好吟詩作對的文雅公主嘛!”
陸觀潮沒有拆穿姜蘿蹩腳的理由,但他确實覺得那一刻的姜蘿很可愛。
又是後來,他身為罪奴,需要幫皇寺裏的僧人勞作。明明高高在上的公主不必辛苦務農,她為了接近他,也會頂着炎炎夏日,為他端茶遞水,給他講笑話解悶。
曾經的他們,也有過很快樂的時光。
只可惜,陸觀潮與姜蘿的相遇就是一場錯誤。
他帶着刀子與謊話而來,姜蘿奉給他的卻是一顆赤誠的心。
陸觀潮對不起她,他不敢面對她,只能撒謊到底。最後,他輸得一敗塗地。
陸觀潮記起了,曾經,姜蘿也是護他的。她一直牽着他的手,于炎涼人間踽踽行走。
如今,她的手牽了其他男人,頭也不回地走了。
重來一世,陸觀潮明明在贖罪了,她為什麽不肯看他一眼呢?
她不再信他了。
她抛下了他,今後的路,只有陸觀潮獨自一人走了。
陸觀潮落寞地閉眼,繃緊了下颌,唇邊的傷隐隐作痛。眼有些酸澀,他從來沒有對阿蘿說過——
他其實……後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