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欺騙

欺騙

這是西月樓最熱鬧的時候,輝夜城的所有大夫都聚集在此,窮盡所有為飛奴診治;也是西月樓最安靜的時候,所有旁觀者都斂聲屏氣,生怕在這種時候觸怒了城主。

飛奴尚昏迷不醒,可疼痛不會因此放過她,即使精神已經因此崩潰,身體仍馬不停蹄地痙攣。趙恭銜坐在床邊,緊緊握住她的手,不斷呼喚:“飛奴,飛奴!我還沒找到你哥哥,你不能就這麽放棄!我家死的那麽光,還能找到近親表弟,你哥哥也一定能找到!”

大夫們熙熙攘攘地站在屋子裏,不住讨論該如何救治,提出又否定,修改又補充,就是遲遲定不下來藥方。飛奴的侍女哭哭啼啼地圍着整個房間找,希望能找出哪怕一枚不慎掉落的藥丸來。

馮铮站在最外層,透過人的縫隙看過去,趙恭銜不變的笑面狐貍臉也終于變色,焦急、無助、憤怒,不管是什麽表情,馮铮都覺得很好,他要他知道被親人随時會斃命的繩子勒住脖頸是什麽感覺!

可那只是一瞬間,随即便被更多的空洞吞噬,更多的想法覆蓋。飛奴始終疾不可為,那繩子不也一直套在他的脖子上嗎?馮铮用力搖頭想把那些想法趕出腦袋。

我可憐別人做什麽?可憐我自己吧!他對別人再怎麽好又怎樣,對自己仍是毫無善良可言!

馮铮咬牙一步一步後退到門邊,此時趙恭銜已經起身為大夫讓位,他不知道大夫們究竟讨論出了什麽,可那一個空隙,飛奴恰好醒來,虛弱的眼睛穿過層層疊疊的人群就這麽與馮铮對上。

馮铮渾身立刻僵住,可随即飛奴便又痛苦地閉上了眼。

拳頭攥了又松,馮铮最終從懷中取出一枚藥丸放在門邊的半月桌上,轉身便跑。

呼呼的風聲從耳邊刮過,馮铮不知道心跳的這麽快是為了什麽,唯有不停地跑才能平複,一直跑到輝夜城的驿站處,這裏京林镖局的人已經整裝待發。

馮铮擔心被看出端倪,努力平複了呼吸,将臉板起來走到幾人面前。镖頭見馮铮已到,起身招呼镖師們出發,幾大馬車上都是肖铎購買的金螢草。箱子由輝夜城封條、京林镖局封條齊齊封住。

衆人行到輝夜城城門,此時仍有人在把守,眼見馮铮跟随,立刻阻攔:“馮铮公子,城主嚴禁您出城,請您回去。”

馮铮面不改色地拿出一枚令牌,令牌上是一只守着墓碑的狐貍:“你認識這個吧,城主委托我護送寶物,放我出去。”

自輝夜城黃昏天出問題以來,輝夜城便主動破局,加派人手護送自輝夜城所出的重要物品,令牌便是護送令。

守門之人見令牌,神色有所動搖,但仍不肯退身。

馮铮頗不耐煩:“不信你可以去問城主,我可以在這等。”

守門人猶豫再三,還是選擇退下,衆人走出輝夜城去。

镖頭調侃:“您到底是輝夜城的什麽人物,城主居然會嚴禁出城?”

馮铮道:“不是嚴禁我,是嚴禁任何輝夜城的人。”

又冷又熱,耳邊還有陌生的心跳聲,肖铎微微睜開眼,紅色梅花就開在面前,再擡眼就看到殷雪照的側臉,這一下驚得自己心跳都沒有了,本能地想要離開卻發現身體動不了,話也說不了,能動的只有眼珠。

兩人坐在樹枝之上,殷雪照此時正抱着他,幾乎緊緊貼在一起,他似乎在警戒着什麽,可肖铎能聽到的只有自己的心跳和他的心跳,交錯着占據了他所有的思想。

忽然摟着自己肩膀的手一緊,殷雪照的表情更冷更可怕。這一下痛地肖铎回神,朝下看去,只見魏輕塵提着一把帶血的劍站在樹下,擡頭沖着兩人微笑,他臉上的血跡已然幹涸,在夜與月的交色輝映下分外可怖。

肖铎渾身立出冷汗,這才看見樹下人影不停走動,手中都或多或少地拿着武器屍體一類。

“你看什麽呢?”有一人提着一盞燈籠走到魏輕塵身邊來,也朝殷雪照這邊看來,可是他好像什麽也沒看出來,待要将燈籠提高點看卻被魏輕塵伸手按下,這一擡一落,肖铎的心簡直提到嗓子眼。

“诶,別破壞了氛圍,月下槐樹沙沙作響,意境真是美極。”似是回應魏輕塵的話語,一陣風吹過,樹葉響得更甚。

“幹這種事情還能在這兒欣賞景色,還是槐樹,你真這個。”男人豎起大拇指。

“沒有這種心境,如何做這種事?”

不遠處有人喊魏輕塵的名字,兩人這才離開。

底下唯有月光落下,一切歸于沉寂,好似什麽都不曾發生過。

“你醒了?”殷雪照為肖铎解開穴,好在他沒有立刻松開手,肖铎這才沒有因為松勁而摔下去。

“發生什麽了?這是哪裏?你怎麽沒走呢?”肖铎嗓子有些啞,廢了點力氣才說出話來。

殷雪照将肖铎扶穩,自己才坐到另一邊,拿出一包幹糧遞給肖铎:“這是槐山,剛剛應該是幫派傾軋,我不想和他們正面交鋒這才帶着你躲在樹上。本想着穿山快一些,哪想反而耽誤了時候。還有好幾裏才有鎮子,我倒想走,放着你在這睡,剛剛五毒會的人就會把你戳成個篩子拿回去用了。”

肖铎吃着幹糧出神,五毒會又是什麽,又是從來都沒聽過。

“別想了,五毒會是新起來的,他們要是不自報,我也不知道。那日在朝晚樓,魏輕塵是怎樣離開的?”

“沒印象,只一轉頭,他就沒了。”肖铎當日只顧阻攔殷雪照,注意力全沒在魏輕塵身上,如今再見魏輕塵竟是這份光景,他分明是發現了二人,但卻沒有拆穿。

“他說的老板就是五毒會的老大了,”殷雪照往後一仰,把視線投向肖铎,“你說你騙了我,你要死了,想我救你,怎麽回事?”

肖铎放下幹糧,直起身來:“那你會救我嗎?還是會一氣之下殺了我?”

“看嚴重程度,如果你想害死我,那我就殺了你先下手為強。如果對我有好處,我也可以考慮救救你啊。”殷雪照說的勉強,但肖铎知道他面冷心慈,說出的只有做出的一半,不禁笑了出來:“我若是被逼的呢?”

“那連逼你的人一起殺。鑒于你快死了,我也可以只殺那個逼你的人。”

肖铎沉默了一會,從懷中拿出一張紙來,三兩下折出一紙鶴來托在手心,不一會紙鶴便慢悠悠地飛了起來:“你對長京有沒有興趣?”

殷雪照看着飛到面前的紙鶴,手緊握住劍柄,渾身都緊繃了起來。

“如你遇見魇面瑤臺的後人或操控紙戲的人,要一個不留的全殺死。”言猶在耳,殷雪照內心不停掙紮。任憑紙鶴在他面前執拗地停着。

“那日,是我放出紙戲去偷聽你的。紙戲,魇面瑤臺趙家,你可聽過?那是我的外祖家。趙恭銜是我的表哥,他派我将這紙鶴放滿長京為他收集消息。他為了控制我,将我的兩個弟弟押在身邊,我想當他拿下長京的時候,就是我們的死亡之期。”

魇面瑤臺趙家,他當然知道!自師父樂正良年輕之時便已有沒落之勢,全賴族中上下沒有一個繼承之人,十幾年前的一場大火,更是燒得徹底,怎會忽然蹦出個趙恭銜,又有一個肖铎呢?殷雪照道:“他是你表哥,你就是他在世界上最後的血脈之親,為什麽殺你?”

“因為他只是趙家的旁親血脈,而且是找了替死才茍活下來。”

殷雪照待要再問,忽然渾身冷汗直下,還沒出口肖铎已點點頭:“本來被救走的應當是我們,他假冒了我的名字。”

“那你是怎麽活下來的?”

“佼天之幸罷了……”

“他打算怎麽做?用紙戲擾亂她的視線?綁架寧小行就是其中一例?”殷雪照松了松握劍的手,忽覺得刨根問底不是一個好品質。不用說他也知道趙恭銜要向誰報仇,頂着背信棄義的名號将趙家付之一炬的妝花游麟孟家的現任家主——華鏡。

華鏡武功高強,為人謹慎又心狠手辣,據師父所說,趙家幾乎九族皆滅,江湖上下無不誅殺,只因那人重金放出懸賞令。如果讓她知道肖铎的存在,肯定主動來要了肖铎的小命。可若要讓趙恭銜得手,長京撥亂反正,第一個殺的也是肖铎。

“算是吧,用紙戲在長京作亂,他渾水摸魚,攜帶高手圍攻華鏡。”

殷雪照并無與趙恭銜交手,不知他武功如何,但見他如此戒備華鏡,應當是遠不如她。躲一時躲不了一世,除非趙恭銜放棄複仇的念頭,不然肖铎逃不了他的掌控。

“我只一事相求,你若去輝夜城,可否将我弟弟救出,他們還很小,比我有更多的未來。”肖铎神情懇切,将損柔遞出,“損柔,其實是我弟弟送給我的生辰禮物,你若答應,帶着這個去,他們一看便知道。”

殷雪照看看肖铎,又看看損柔,手指一擡,損柔便向上飛出又落下,殷雪照一把接住別在腰間,躺回樹杈上,打了個呵欠:“算了,就當你還你那一鞭的情了。你弟弟叫什麽?”

“馮铮!”肖铎驚喜又有點不好意思,“就是那天刺我一鞭的孩子。”

二人終于來到城鎮,天色已經不早了,只有幾個小攤還在街上,二人走到面食攤子前。

“看這個,跟你挺像的。”肖铎拿起一個刺猬饅頭對着殷雪照的臉比着。

殷雪照用眼角餘光瞟了兩眼,撇嘴否認:“不像。”

“像啊。紅紅的眼圈多像!”肖铎堅持,白面饅頭上兩顆黑豆做裝飾,黑豆的四周因為染色而泛紅。

殷雪照随手拿起一個包子:“那你就是這個,表面看起來就不簡單,掰開一看,裏面果然不簡單!還有葷有素的!”包子掰開,露出裏面熱騰騰的茴香豬肉的肉餡。

“哈哈哈。”肖铎讪讪地笑了兩聲,“還生氣呢?我真不知道他會來朝晚樓。我真的沒有和他串通來害你,我到了輝夜城,身體一恢複便去往長京,并不知道他的近況。”

“和我說這些做什麽,我只帶他們出去,沒必要知道那麽多。”殷雪照仍冷冰冰的,一路上,自從知道馮铮就是肖铎的弟弟,殷雪照便不願多理肖铎,任憑肖铎怎麽解釋,怎麽哄逗都只問一句答一句,再不多說一句話。

這一路可怎麽過啊。肖铎絕望地想。

二人走到一個攤子前,老板戴着一副小墨鏡躺在搖椅上,邊上還有一個鳥籠,籠中一只翠羽小鹦鹉,見二人來到撲閃着翅膀大叫:“客人來啦,客人來啦。”

誰知老板也不起身,拿起扇子輕打了一下鳥籠:“我看見啦!”“看見你不起來?”“這就要起來了。”

一人一鳥一唱一和,老板伸出扇子一指一邊的木板,上寫“一文一次,謝絕還價。”

肖铎眼見殷雪照有些興趣,率先拿出錢來遞給老板。老板變戲法似地拿出兩個彈弓出來。這個小攤就像套圈一樣,只要打中就可以将東西拿回去,後面的幾層木板上放着各式各樣的小物件。

見殷雪照不動,肖铎拿起彈弓秒準了一個瓷娃娃,松手之後橡皮頭穿過瓷娃娃擊中後背板,又反彈回來就要打中殷雪照的額頭,殷雪照伸手毫不費力地接下來,握在手裏。

“啊,抱歉,失手失手。”肖铎說着抱歉,表情卻狡黠地很,頗有些故意而為之的意味。

殷雪照看在眼裏,蜻蜓點水一般笑笑:“沒關系。”說完拿起彈弓,拉起放下,一氣呵成,一擊即中,打碎了瓷娃娃的頭,五彩缤紛的碎片炸裂開來,只剩下半個身子頂着凹凸不平的缺口。

這一下吓得老板連連躲避,直叫着:“打爛了也算錢啊!”

“啊,抱歉,本來想替你打下來的,沒控制住力道。”殷雪照學着肖铎的語氣表示着毫無誠意的抱歉,可說完心中更加煩躁,放下彈弓便走。

這時候街上已經沒什麽人了,肖铎邊喊邊追,可沒跑兩步就咳嗽起來,腹部也絞痛不止,應當是岔氣了,只好蹲下來順氣。接着一道陰影就打下來,殷雪照拉過他的手,溫暖的氣息順着手臂流過,可也只能到此為止了。

肖铎擡頭,反拉住他的手腕:“你相信我吧。”

“我沒不相信你。只是……”話戛然而止,只是什麽,相信就是相信,不相信就是不相信,哪來這麽多解釋,要解釋就是不相信,殷雪照推開肖铎的手,輕聲說道:“我心裏很煩,讓我自己待會。”

“你,要去輝夜城了嗎?”肖铎看着殷雪照的背影,語氣中滿懷不舍。

殷雪照走了兩步又忍不住轉過身來質問:“你究竟?”

他是如同竹子一般的人,寧直不彎,黑是黑白是白,界限分明,從不交彙。即使逼人也光明正大地擺在明面上逼迫。可是肖铎矛盾又奇怪,騙完人來說自己逼不得已,委曲求全之後又是一刀,可明明不說他也不會知道,可偏要說出來。

可被盯着的那雙眼睛全是疑惑與等待,等待他把話問下去。

“你究竟要什麽?”殷雪照從腰間拔出雪折竹,淩冽的氣息如同寒冰入室緩慢地蔓延,一步步走向肖铎,劍尖架在其脖頸之上。

“我想遺忘過去,重新生活。魇面瑤臺,妝花游麟,我一個也不想聽到!我試着忘記所有過去幸與不幸的瞬間,可是當我終于學會,卻又被迫将一切記起。”肖铎慢慢地站起來,左手握住劍柄向前走去,鋒利的劍刃立刻劃開口子,就這麽走到殷雪照面前,雙手伸到他的背後将他抱住:“如果你不相信我,就殺了我吧,那樣我還好過點。”

殷雪照拿着劍的手落下:“如果我發現你騙我,我會殺了你的。如果讓我知道你利用我,我也會殺了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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