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歲冬
歲冬
準備科舉期間,北微時常來府上看我,時不時會給我帶些京城新出的糕點,也會順手給我帶幾本坊間流傳的畫本子。
有北微作伴,這禁足的日子似乎也沒有想象中的那般枯燥乏味。
來年深秋,北微不知從何處尋了只靈虎送到了陸府。
那只幼虎渾身雪白,縮成一團時俨然一雪團,好看得緊也養眼得緊。
我順着靈虎的後背撸了把,又軟又蓬:“北微,我瞧着這只幼虎有靈氣得很,你是從何處順來的?”
北微也在靈虎背上撸/了把:“這只靈虎養了多年,我想着現下自己在凡間辦差他自己待在天庭寂寞便帶來了凡間陪你解解悶。”
我拍拍北微的手,笑得開懷:“這靈虎虎頭虎腦,甚是有趣,我喜歡,謝了。”
北微反手握住我的手,我正要将手抽回他帶着我的手在靈虎頭上摸了摸:“歲冬頭頂的毛發最為松軟,如何?”
被他握住的手有些僵,我扯着嘴角擠出個笑:“這只靈虎,奧,不是,是歲冬,歲冬的毛發的确松軟,松軟。”
北微握着我的手沒有松,他伸手替我理了理額間的碎發,靠得有些近:“頭發亂了。”
歲冬伸出兩只雪白的小爪子捂住眼睛,做嬌羞狀,我不自在拍開北微的手:“好了,好了,讓旁人瞧見成何體統?”
北微仿佛心情不錯,他伸手抱起歲冬晃了晃,之後便給我遞了過來:“歲冬除了吃得多,沒什麽毛病,你若是悶了還可以逗逗他。”
“吃得多?這點倒是同阿北很是相似。”我将歲冬收進懷中,“這次回天庭,可有什麽新鮮事要同我說?”
“新鮮事?”北微想了想有些無奈,“聽聞南山神近來往雨神那邊跑得有些勤。”
只一句話我便嗅出了那裏頭的重要信息,我咧嘴一笑:“連十莫不是對雨神……”
“這個自然。”北微笑着看我,“還記得五百年前是誰為了替雨神說話逆了玉帝的旨意麽?”
“連十當年怒發沖冠為紅顏的事我自是忘不掉,只是無奈浮草有意,落花無情。”我嘆息搖頭,“下回見了連十,我勸勸他便是。”
北微點頭,轉身出了院子:“有些事,勸不動。”
他話裏頭的意思我自是明白,的确,有些事勸不動,可我卻還是要勸。
連十近來不怎麽來凡間看我,我猜此事約摸與雲笑有關。
入了夜,我駕了朵雲去了連十府上。
連十前院沒人,後院也沒人,我正納悶瞧見一當值的天兵,喊了來問話。
“你家主人去了何處?”
仙兵瞧出是我恭敬行了一禮,面露喜色:“聖君您可要好好勸勸我們家主啊!”
我凝眉:“何事?”
仙兵苦着張臉:“還不是因為雨神的緣故?雨神為了這事都鬧到玉帝跟前了,這段日子我們主上日子不好過啊。”
我眉頭皺得更緊了:“連十眼下不在府上,你可知他去了何處?”
仙兵皺着一張面皮:“主上估計是又去了雨神府上。”
我無奈一笑,這三更半夜的連十為了美人還真是費心費力。
我一路往雲笑的府上走,遠遠的就看到了一道人影在雲笑府邸上空晃蕩,瞧那身形是連十無疑。
我催動雲頭走得快些,到了連十跟前我低喝一聲:“連十,大晚上的你胡鬧什麽?!”
連十回頭看我,目光迷蒙,似是……醉了??
“子兮,你來了。”
我一拳捶在連十肩上:“我怎麽來了?我不來,難道等着你把人丢到佛祖那裏去麽?”
連十瞧着我沒什麽表情,沒過多久,他兩眼忽地一皺,他,他,他竟是哭了?
堂堂七尺男兒竟然就這樣毫無顧忌地哭了,而且還哭得這般傷情?還真是應了那句老話,英雄難過美人關,但凡七情六欲沒斷徹底便逃不過一個“情”字:“子兮。”連十伸手在自個兒胸口使勁錘了幾下,“我這裏難受得緊,實在是難受。”
本來準備好的一堆大道理在看到連十這副模樣後竟莫名說不出口了,說什麽,說什麽都抵不去他的滿腹情殇。
“連十,你醉成這般也是因為雲笑吧?”
連十瞧着我,又笑又哭,荒唐得不成樣子:“子兮,你說,你倒是說說,我這麽努力雲笑她為何就是無動于衷?為什麽?這到底是為什麽?”
我望着連十,心口發堵。為什麽,不過是情至深處,入了情魔吧。
“連十,若是實在難受得緊便将她忘了吧。時間長了,一切都會變淡,到那時說不定你會發現其實沒有她你也會過得很好。”
連十聽罷驀然笑了,眼底卻是一片凄涼:“沒有她,沒有她,我又會怎麽樣?”
回了凡間,心中一直難以平靜。離開時連十那無力的笑讓我心口止不住發悶,若是沒了雲笑連十怕是會瘋吧?
距離科舉只餘三個月,老爹不時會來我院子考究我的學業,當然每回都是和顏悅色地來怒氣沖沖地走。
原因無他,我這科舉準備得太不像話。
其實,我這般做是有自己考量的。
三月後科舉,我若是考得出衆,這宋家估計會催着将親事快快了了。若是考得糊塗,說不定宋竹嶺一時看不過便同陸府解了這門親事。
左右,我辦完差要回天庭,對這些個功名利祿根本沒放在心上。
距離科舉一個月我收到一封書信,落款是晉塵的名字。
歲冬瞧我遲遲沒有打開書信,小爪子在信封上撓了撓。我捉回他白絨絨的虎爪,嘆了口氣:“唉,躲得了初一躲不過十五。”
當日下午,我書信一封差阿北送出了府。
夜裏,秋風有些涼,站在院子裏吹風,腦門兒有些暈乎。
“子兮,你閑來無事杵在這裏作甚?”
我咧嘴回頭:“連十,你近來可好?”
連十悶頭走到我跟前,聲音也悶悶的:“如你所見,不好。”
我搖頭,伸手在連十肩上拍了拍試圖安慰他:“連十,有些事強求不得,你成仙幾千年,難不成還看不透這些情愛之事麽?”
連十聽了我這話,聲音更悶了:“上次見你時我醉了酒,沒鬧什麽笑話吧?”
我好心扯了個謊:“放心,你不曾鬧出什麽笑話。”
連十苦笑着嘆氣:“當了這幾千年的神仙我覺得自己該看透,可是愚笨如我,癡傻如我,我竟還是看不透。”
我亦嘆氣:“你不笨,不傻也不癡,若非要尋個過錯出來,約摸是錯在太過重情 。”
“可是,子兮,我對雲笑心心念念了五百年,她怎的就是對我視而不見?”
望着連十那皺在一起的黝黑面皮,我心裏頭也是糾結:“緣分,緣分,有緣得見并非就有緣相守,一廂情願這事做來定是苦心。連十,看開些。”
連十像是忽然記起了什麽,嘴角往上一咧:“她不睬我也無妨,我能時常看見她也很知足。”他嘿嘿笑笑,從袖子裏掏出一個大桃子,“吶,今日王母壽辰賞的桃子,我給你留了個。”
“還是連十你仗義。”
我接過桃子就要往嘴邊送,送到嘴邊蹭破層皮卻沒咬下去,連十納悶看我:“子兮,這可是上好的蟠桃,你怎的不吃?”
我将桃子收進袖中:“這等好東西我自是要留着慢慢吃的。”
“慢慢吃?”連十沒有多想,“也行,畢竟還不知下回吃這桃子會是何時?”
我仰頭朝他笑笑:“連十,看你如此仗義的份兒上,等我辦完差回天庭請你喝酒去。”
“哈哈,好!”
翌日,北微來了府上,瞧見歲冬脖子上的鈴铛有些意外。
歲冬脖子上的鈴铛模樣瞧着普通,可細細看來就會留意到上面雕刻的花紋繁複,精美細致,是禦用工匠才能雕刻出來的紋理。
北微拎起鈴铛左右看了看:“這是你給歲冬的禮物?”
我得意點頭:“自然。”
“這是去年陛下賞給伯父的玲珑百轉珠?”
不曾想北微連這個都記得如此清楚,我略顯詫異:“正是。”
北微順手将歲冬攬進懷中,伸手在他背上撸了把:“如此禦賜之物你竟給了歲冬,倒是舍得。”
将歲冬從他懷中抱回來:“歲冬于我,很重要,給個鈴铛又算得了什麽。”
“奧?”北微唇邊笑意漸生,“你這般看重歲冬,是因為他是我送的還是因為心中的确對他歡喜得緊?”
歲冬毛茸茸的腦袋往我懷中拱了拱,我望着北微聲音極淡:“自然是因為喜歡歲冬。”
北微沒再多問什麽,他走到桌邊坐下,我将袖中的桃子遞了過去:“吶,昨日連十給的桃子,我不喜歡吃便給你吃了吧。”
北微憑空騰出一抹笑:“專門給我留的?”
我不悅瞪他:“都說了,是我不喜歡吃才給你吃的。少廢話,愛吃不吃,不吃便拿來給歲冬吃。”
歲冬聽我說這話,一雙耳朵挺得筆直。北微見狀,立馬奪過我手裏的桃子咬了口:“嗯,味道不錯。”
歲冬耳朵蔫搭搭落下來,我摸摸它的腦袋:“無妨,待會兒給你烤根雞腿。”耷拉着的耳朵立馬豎了起來,我好笑瞧着歲冬,拿手在它背上撸了把,“再來斤豬肉。”
北微一臉的笑将我和歲冬瞧着:“你這麽寵他也難怪歲冬這麽黏你,
不過歲冬,你吃這麽多回天庭時約摸會變成了一只肥老虎,到時候你的威虎洞就睡不下了,不如就睡草窩吧。”
歲冬虎眼裏的亮光閃了閃,繼而迅速暗淡下去。
我拍拍歲冬的小腦袋:“放心吧,歲冬這麽可愛不會變胖的。”
北微笑而不語,拿起毛筆在宣紙上板板正正寫下一個“靜”字:“近來可有什麽事讓你分神?”
我抱着歲冬從書桌邊站起來
:“無事。”
“是麽?”北微把毛筆擱在筆架上,遞給我一個半信半疑的眼神,“眼下科舉在即,晉塵怕是要從仙居來京城了吧?”
我挑眉:“是又何如?”
北微慢條斯理站直了身子:“他來京城定會來看你,你也知道他對你存了什麽念想,無論何時你都需記得自己的本分,莫要被他人動了根本。”
“這個我自是曉得。”我抱着歲冬晃悠到了院子裏,“他若是此次能立業我還要助他成家,我和他,總歸是要見面的。”
“也無妨。”北微跟着我走到了院中,“面可以見,情莫要亂動就好。”
他這話說得如此冠冕堂皇,我忍不住蹙起眉心:“北微,你現在說話還真是一套一套的。”
北微自是沒放在心上,他笑着看我:“忠言逆耳,說的就是這個道理。”
我選擇将之忽略。
一月的光景轉眼即逝,一大早老爹陸兆天已在大門口候着。
阿北吩咐家仆将號舍需要的一切物什搬上馬車,我不急不緩從府中走出,站在陸兆天跟前恭敬行了一禮:“父親,兒只要過了會試便能入宮參見殿試,為我陸家光耀門楣。”
陸兆天聽我這話說得真切,眼角的褶子終于舒緩開來:“好,我兒上進,為父等着你的好消息。”
“父親放心。”昧着良心說完這番話,我一頭鑽進了馬車,“走吧。”
坐在馬車中閉目養神,偶然聽聞一陣吆喝聲:“陸少爺慢些,慢些。”
撩了車簾子往後看去,岱府的馬車正往我這邊趕。我示意車夫忽略岱府那邊傳來的聲音繼續往前走,自己則重新坐回了車廂。
車轅晃了晃,我正要尋問車夫出了何事,話還未出口一道人影直接沖進來坐在我對面。
“北微,你這是作甚?你們岱府不是有馬車麽?”
他心安理得看着我:“馬車是有,只是不想坐罷了。”
我靠在車廂裏聲音淡淡的:“會試要考三日,要用的換洗衣物可都帶全了?”
北微揚眉看我,嘴角微微上揚:“嗯,帶了。”他挪到我邊上,伸手替我攏了攏領口,“現下是初春,風很涼,當心凍着。”
我沒有動,任由北微替我攏好:“北微,你倒是心細。”
他的手順着衣領往]上摸]上我的喉結,唇邊的笑慢慢浮上眼梢。一股子呼吸不斷噴到我面上,有些灼人:“對你,我自是心細。”
我瞧北微越靠越近,手越放越不是地方,情急之下擡眼盯了過去。
“子兮,你我在這凡間待了十八載,你對我可有什麽念想?”
北微身子慢慢靠近,我能清楚感覺到他的鼻尖輕輕蹭]過我的面頰。車廂裏的空氣似乎瞬間被人吸去大半,我直覺呼吸不暢:“北微,你要做甚?”
他不說話,仍舊低着頭往我面上]靠。他靠前我就後退,退到無路可退後背直接抵上車廂:“北微……”
北微搭在我脖間的手慢慢[上[移到我面上,他伸手輕輕在我臉上捏了下,聲音低沉的是那深夜的海kang:“我能作甚?不過是想問問你對我可有什麽說不出口的念想。”
我抿唇:“沒有。”
“你我相識與天庭,一同來凡間辦差,此事如何說都是個緣分,你說是也不是?”
我別開頭,心裏頭那顆心搖晃地不成樣子:“北微,你究竟想說什麽?”
北微輕笑出聲,低了頭直接往我臉上貼,我正要動作衣擺下鑽出一團毛茸茸的雪球跳到我面前。
北微的唇隔着歲冬的毛貼了過來,我躲閃不及終究被那厮給輕】薄了。
雖是隔着歲冬的茸毛,我還是感覺到了北微那雙明顯燙人的雙[唇。
背上似是一道閃電劈下,我被驚得動彈不得。
兩人四目相對,我面]紅]耳]赤,他深情如水。
“北微……”
眼下,我們二人的唇]還靠在一處,我一動便有一股子陌生的極愉]悅的感覺迅速擴散開來,北微沒給我反應的機會直接霸道貼[了過來。
後腦]勺上多出一只手,那只手将我牢牢禁[锢住,我動彈不得只能被動去承受北微的“暴行。”
北微吻[得認真,長如蝶翼的睫毛安靜蓋住他的眸子掩去他眼中的大半神色。他似是極為享受現下這一刻,慢慢的,一抹粉紅爬上北微的雙頰。
我被他吻]得暈頭轉向,迷糊間似乎還回[吻了他。想着确認一下自己是不是做了如此厚顏無恥之事,未待我深究北微便以一種更為激烈的方式将我的理智徹底吞沒。
腰間一緊,北微的另一只手摟[上了我的腰。他手上稍一用力,我整個人直接撲]倒在他懷中。
我雙手撐地想要從地上重新坐起來,北微直接一個反]轉将我壓]在身[下。
想着歲冬還在我懷中,我急忙制止:“當心……歲冬……”
低頭看向胸]前,歲冬早已不知去向。
北微将我雙手舉]過頭頂,灼]人的呼吸在我頸]間游]走:“子兮,喜歡麽?”
我羞]恥地搖頭:“北微,你放開!”
他笑得狡黠:“分明也動了情,卻還要同我扯謊。”
“我沒有。”
北微低頭含】住我的耳垂,我悶哼不語,他笑得得意:“還說沒有?”
“少爺,到了。”
阿北的聲音從外頭傳進來,北微顯然沒有要松手的意思。我掙了掙被他控制的手腕,話裏多了幾分惱意:“你我今日是來會試的,你這般行為成何體統?若是被旁人瞧了去,那我……”
“少爺,咱們到……”阿北一手撩開車簾,瞧見北微和我先是一愣然後一張大臉晃了晃,再然後那雙細縫眼猛地一縮,擠出一個無比古怪的笑,“少爺,你們先忙,先忙,我在外面等着。”
我:“……”
北微一臉得逞的笑。
趁他不留意我用力一掙從北微身下挪到一旁,北微挑眉看我,我毫不客氣拿眼瞪他:“北微,你方才……作甚?”這話說的後半句沒了底氣。
他倒不羞不臊,腆着一張臉往我跟前湊了湊:“能作甚?就是想同你親近親近罷了。”
我抓住他的肩膀往後挪出幾寸:“我堂堂天庭聖君豈能容你随意輕]薄?”
北微笑了:“那我怎的覺得方才你并不排斥我的輕]薄?”
“休要胡說,我……”
“子兮,扪心自問方才的事你究竟是喜歡多一些還是厭惡多一些?”
北微扔下這樣一句話大大方方從我的馬車裏走了出去,我坐在車廂裏,獨自愣神。
半晌,胖乎乎的手再次将車簾勾起:“少爺,岱少爺都進會試場了,我們不進去麽?”
擡頭,迎上阿北那笑成花兒的一張臉,我一顆心沉了沉:“阿北,方才之事純屬誤會一場,你莫要同旁人提起。”
阿北笑盈盈應下:“是,少爺果然如岱少爺說的一般。”
直覺阿北這話中有話,我沒忍住好奇問他:“說了什麽?”
阿北四下張望片刻,一顆頭迅速擠了進來,附身在我耳邊低聲道:“岱少爺說少爺你臉皮薄,雖然方才那事你們已經做過多次,但是少爺你被人撞見難免局促,讓我假裝沒有看見。”
我一張臉由青變白,又由白變青,最後所有的怒火終于化作一聲驚天動地的嘶吼:“岱少微!!!”
三月十五,會試結束,四月放榜。
春暖花開的日子,我和北微踩着春】色去看放榜圖,我們到時來看榜的人已經圍了厚厚一層。
北微瞧着人多,拽着我去了臨街的茶樓喝茶。這茶喝到下午,看榜的人才逐漸退去。
出了茶樓,迎面瞧見一對年輕夫婦。年輕婦人以帕掩淚,年輕男子懊惱長嘆:“娘子莫急,三年後的科舉你夫君我必能高中。到時我在朝廷謀個差事,定能好生護你周全。”
婦人仰臉瞧着男子,忽地破涕為笑:“呆人,我哭不是因為你落榜,而是為你報效無門惋惜罷了。算了,這次不行,下回肯定能中。”
兩人相依離開,我瞧着那漸行漸遠的身影,心底竟有幾分羨慕。
“在看什麽?”北微回頭看我,我笑着搖頭,“沒什麽,走吧。”
放榜圖上從左到右從上到下我仔仔細細瞧得清楚,放榜圖上沒有我的名字,也沒有北微的名字,卻有那人的名字。
——晉塵
會試第一名,晉塵。
回去之後,老爹将我好生訓斥一番,得知北微也落榜後竟破天荒沒有罰我。
四月二十一,殿試。當日,晉塵進士及第成了個名副其實的狀元,直接就職于翰林院。
聽聞此消息後的第一日,陸兆天将我叫到跟前諄諄教導:“子瑜,晉塵眼下在京城任職,你們往後少不了會碰見,該怎麽做你心裏清楚吧?”
我自是知道老爹心裏那點兒事兒:“父親放心,兒懂得分寸。”
“嗯。”陸兆天端起茶盞喝了口茶,嘆道,“這次會試為父對你本就不抱太大希望,是以你落第一事為父也不覺得震驚,不過……”陸兆天皺眉,狐疑的目光自我身上飄過,“宋兄是太傅,少微那孩子天生聰慧又從小跟在他父親跟前最是尊禮重道,勤勉上進,他不上榜很不應該啊。”
我學着老爹的樣子皺眉:“父親,此事孩兒不知。”
“你是不知道,因為這事宋兄怒極,少微他人已被宋兄還府上七八日了。”
我大驚,怪不得這幾天見不着北微,原來是因為這個。
當天晚上,我借着夜色翻了岱府的牆頭。
腳下還沒站穩,就被人揪了衣領拖[進房中。
“你……”我正要大喊,燭光落在眼中我才看清了面前之人是誰,“北微?”
北微瞧過來的目光帶了些憔悴:“子兮,這黑燈瞎火的你翻牆作甚?”
我白了他一眼:“我翻牆還不是為了來看你?”
“若是想見我,待到夜深直接騰雲過來不就成了?”
我拿眼瞪他:“我樂意,不成麽?”
北微面色忽地一軟,他轉身倒了茶給我遞了過來:“喝茶潤潤嗓子。”
我仰頭灌下口茶,在桌邊坐下:“聽說你爹因為科舉的事罰你在家,這事兒你怎的不同我說?”
北微從方才我進門起面上就挂着笑,聽我說完這話,面上的笑直接成了融冰化雪的春水:“子兮,你擔心我。”
我不打算否認:“你我好歹仙友幾千年,你有事我自是擔心。”
北微不說話,只是面上笑意更濃了些。
“北微,你實話實說,這次會試你為何會落榜?”
他神色淡定:“學藝不精,怨不得旁人。”
“北微,你說實話。”
“你想聽?”
我如實點頭:“嗯,想聽。”
北微笑着在我對面坐下,目光卻始終落在我面上:“你落榜,我便陪你落榜。”
這句話我聽明白了,敢情北微是故意落榜?
胸口驀地一暖,心底無端多出幾分感動:“所以,你是故意落榜。”
“不錯。”
北微看過來的目光依舊沉穩中帶着淡然:“你落榜我便落榜,你上榜我便上榜。不是說了麽,有什麽事由我陪你。”
“北微,你……”
手上一暖,是北微的手覆了上來:“再過幾日父親氣消了自然會放我出府,你不必擔心。”
我想着将手抽出來,卻又有些留戀他掌心的溫度。擡頭,同他對視半晌最後只慢吞吞說了三個字“那就好”。
五月榴花照眼明,枝間時見子初成。
五月的天開始回暖,正是踏青郊游的好天氣。
我和北微約好今日去城郊踏青,出了大門往岱府的方向走出沒多遠,迎面碰見一人。
那人身着一件淡青色的袍子,眉眼依舊如兩年前那般清潤俊雅,只是身上莫名多出一股子貴氣。
“晉塵 。”
來人擡眼看來,一水光自他眼底迅速擴散開來。暖風吹過,撩起他飄揚的衣角,他眉眼間似是踱了層光,望過來的眸子亮晶晶的,聲音裏夾着一種不可置信的訝然:“子瑜,兩年不見,你可安好?”
先前,晉塵給我來過書信說是會試之前想見我一面。自然,我書信一封将此事給回了。
我想着,若是如爹所說晉塵真的對我有那種念想,會試之前斷不可擾他心神。同樣,若是晉塵對我沒那念想,這一面等到會試之後也沒什麽妨礙。
不曾想,今日竟在街上碰到晉塵。
“晉塵,你怎的在此?”
他腳下動了,一向平穩的步子在此刻看來帶了些急促:“我來此處自然是來看你的。”
其實,晉塵這話晃一聽沒什麽毛病,只因他離開京城時對老爹說的那番話我不由多想了幾分。這一想,一張老臉免不了挂不大住。
我清了清嗓子同晉塵邊說邊笑:“說得極是,你我足有兩年未見,這次你來了京城,自是要來看我的。”
晉塵眉心暗自皺起,很快那眉梢的糾結如春風般消散開去。他笑着看我,伸手在我肩上拍了拍:“子瑜,上次不辭而別實屬不得已,不知我走後伯父可有同你說些什麽?”
說什麽?
心裏咯噔一聲,陸兆天他同我說的那話我能告訴你?若是同你說了,我們可就真尴尬了。
“哎。”我擺擺手,兀自扯出個悠閑的笑,“你回仙居準備科舉的心情父親都同我說了,父親說這次你勢在必得定能上榜。”晉塵嘴唇半張着似要說些什麽,我趕忙又補充了句,“好在功夫不負有心人,這次你金榜題名,也算是實至名歸了。”
晉塵瞧着我,搭在我肩上的手收了收,半晌才開口:“我的确同姨父這般說過。”
觸及他腰間的玉佩,我及時岔開話題:“晉塵,你如今子在朝廷任職,該佩塊上好的玉佩,怎的還戴着我送你的這塊?”
晉塵低頭看向腰間,眼底逐漸流露出一種叫做“溫柔”的神色,我心口一揪便聽見晉塵道:“這是你送的,我會一直戴着。”他擡頭,我來不及收回視線同他的目光直直撞在一處,晉塵目光灼灼将我望着,“不會換。”
我愣了半晌不知該說些什麽,只得胡亂笑笑:“啊哈哈,這樣啊……”
“大人還有幾份典禮文稿要拟,眼下時辰不早,大人還是早回吧。”一名家仆走上前來,先是對着晉塵極為恭敬行了一禮,轉而對着我又是一禮,“見過陸公子。”
我禁不住挑眉:“我怎的從未記得自己見過你?”
家仆揚眉一笑,又是恭恭敬敬一禮:“小的今日也是頭一次見公子。”
我更加納悶:“那你怎的知道我就是陸公子?”
家仆會心一笑:“平日裏聽自家大人念叨公子多了自然而然就記住了。”
我轉頭看向晉塵,同他說笑:“晉塵,素日裏你定是沒少說我壞話。”
晉塵的目光淡淡的,眼底隐約有水光湧動:“子瑜,你知道我是不會說你壞話的。”
“可不是?”那家仆又道,“我家大人一向只說陸公子的好,從未說過陸公子的不是,公子可莫要冤枉了大人。”
我扯着嘴幹笑:“這樣啊,啊哈哈……”
“子瑜,我還有公差要辦需先行一步,等得了空我再來看你。”
“好。”
晉塵轉身要走,忽地僵住步子回過頭來:“子瑜……”他望過來的目光滿是深情與不舍,看得我頭皮發麻,“放心,我很快就回來找你。”
“晉兄身為朝廷命官,公務繁忙,怎能總是為我奔波?晉兄放心,子瑜這裏有我。”北微迎面走了過來,落下晉塵身上的視線盡是笑意,“晉兄還是先行忙去吧。”
這一次晉塵的身子也跟着僵了僵:“原來是岱公子。”
北微笑着瞥我一眼,目光認認真真落在晉塵身上:“哎,晉兄這般稱呼就見外了。我和子瑜相約外出踏青,晉兄不來麽?”
像是深冬的雪地上落了水點子,晉塵平靜的面上終于出現了裂縫:“你們要一起出門?”
北微笑着走到我跟前,熟稔在我肩上拍了拍:“對,我和子瑜一起去。”
晉塵的目光落在北微的手上,很快他神情自若将目光從北微手上移開落在我身上:“既如此,子瑜你便去吧,記得,出門萬事當心。”
我咧着嘴應下,不等我開口北微已帶我上了馬車:“晉兄放心,有我在,子瑜自當安全無虞。”
馬車在街上走出一段距離,我動了動肩膀:“北微,走了這麽久可以松手了。”
北微落在我肩頭的手又緊了緊,他沖着我沒皮沒臉那麽一笑:“沒什麽,抓着你我安心。”
“你又不是小孩子了,北微,你松開。”
“不松。”
“你!”
北微笑着指了指自己,慢條斯理道:“我……不……松……”
我:“……”
這段日子宋木青安分不少,據可靠消息稱他這般安分有我不少的功勞。得知我會試落了榜,宋木青作為和我一樣的落榜人,終于能在他老爹跟前挺直了腰板。
所謂天不遂人願說的約摸就是宋木青和我這樣的。
是日,我搖着折扇在街上轉悠,忽覺身後一陣腳步聲急速靠近。下意識回頭看去,就看到了一臉喜色,健步如飛的宋木青。
我迅速回過頭來,佯裝無事繼續在街上轉悠。
無奈,我本無心惹是非,是非偏來跟前轉。
“陸兄真是有閑情逸致,落了榜還這般悠閑。”
我止住步子,回頭看了眼宋木青。他面上帶笑,眼角上揚,妥妥一副小人得志後的形容。
既然他同我來這虛的,我也不介意同他虛與委蛇:“宋兄此言差矣。”
宋木青瞧着我一臉的笑面上有幾分心虛:“陸兄此話怎講?”
晃了晃手裏的折扇,我笑得甚是有幾分灑脫:“當今翰林學士宋竹嶺文采卓然,翩翩君子,這風采文采比之家父強了不止一點半點。是以,我落榜并無什麽稀奇之處,可作為翰林學士的公子宋兄你也落了榜,此事傳出去怕是不怎麽中聽吧?”
宋木青一張臉又晴轉陰,眼神也跟着暗淡下去:“陸子瑜,你……”
“所以啊……”我默默拍了拍宋木青的肩膀,語調正常聲音刻意提高了幾個調,“我落榜沒什麽稀奇,宋兄你落榜可就是千不該萬不該了。”
宋木青四下望了望,冷眼看我:“陸子瑜,你……”
“哎,宋兄稍安勿躁。其實,我覺着吧,宋兄這次考不上純屬正常,是旁人對宋兄期望太高了。依我看,下次會試宋兄鐵定也過不了,所以,淡定,淡定啦。”
滿意看着宋木青的臉變得鐵青,我手搖折扇大笑着離開。
宋木青一家似乎同我陸家極為有緣,我這剛從宋木青的陰雲下溜走,前頭又碰見了宋紫嫣。
宋紫嫣瞧見我時,我正對着一個賣玉器的店夥計笑。對上我那大大咧咧的笑,宋紫嫣先是一愣,然後極為古怪地瞧着我和那夥計,之後才小聲對着我道了聲“陸公子。”
我本想拔腿就跑,無奈腿太長拔】得不怎麽及時:“原來是宋姑娘。”
宋紫嫣遞給丫鬟一個眼色,那丫鬟識相退下,離開時還特意回頭盯了我一眼,那眼刀淩厲看得我肩膀抖了幾抖。
“陸公子。”宋紫嫣走到我面前,略一低頭,聲音裏帶了遲疑,“陸公子,解除聯姻的事你可曾同令尊說過?”
我清了清嗓子,思量着該如何說才能安撫這宋姑娘一顆即将破碎的心:“宋姑娘,此事……我的确同家父提起過……”
不等我說完,宋紫嫣急急将我打斷,一雙水汪汪的眼睛像是布滿了星星,亮晶晶的:“令尊如何說?”
我搓着手想着措辭:“宋姑娘,我知你心有所屬,我也不想強人所難,不過家父……家父他……”
宋紫嫣急急追問:“令尊如何說?”
半晌,我無奈長嘆道:“宋姑娘,此事我已同父親提過。父親心生疑惑追問我宋姑娘可是已經芳心暗許。為了顧念宋姑娘的名聲我自然不能承認,所以此事……此事……尚未解決……”
宋紫嫣紅潤的小臉變得蒼白,她往後退出幾步,有些頹喪看着腳下,聲音喃喃的:“果然,此事沒那麽簡單。”
瞧着姑娘難受成這般,我作為一名男子自然要上前安慰一番:“宋姑娘,此事等我尋着合适的機會定會再去規勸父親……”
“多謝。”
說到一半的話被我生生咽了回去,我望着宋紫嫣有些慚愧,畢竟她這般難受與自己有分不開的關系:“宋姑娘,你莫要氣餒,此事會有轉機的。”
宋紫嫣默了半晌忽地笑了,可在我看來那個笑勉強至極:“多謝陸公子,若是有機會我也會同父親講明的。”
“如此最好。”
宋紫嫣帶着丫鬟離開,我望着她離開的背影站了許久,許久。
春去秋來,我還是如往常一般帶在府上悠閑度日,最常做的事便是同北微一同出游。
半年過去,晉塵的翰林院修撰做得穩穩當當,只是太忙,鮮少有空外出。
今日一大早,阿北匆匆跑進後院,瞧我正在吃飯,不聲不響站在了桌邊。
我擡頭睨了阿北一眼:“何事?”
阿北白乎乎的臉擠出一道縫:“公子,表少爺來了。”
“表少爺”三個字飄進耳中,我放下碗筷看向阿北:“晉塵人在何處?”
阿北咧着嘴笑:“表少爺就在門外。”
我起身就往外走:“怎的不讓人進來?”
阿北在我身後小聲嘀咕:“還不是因為老爺防着少爺和表少爺……”
陸府大門外停着一輛馬車,車邊站着一道修竹般的身影。
“晉塵。”
我迅速走下臺階 ,晉塵側頭朝我看來,眼底帶笑只是那笑裏帶了幾分詫異。似乎并沒有料到我會就這般跑了出來。他往我身後掃了眼,面上笑容依舊:“子瑜,你來了。”
“嗯,來了。晉塵,不入府坐坐麽?”
晉塵往前走了幾步又将步子頓住,面露遲疑:“我就不進去了。其實,今日來是想問你中元節有何打算?”
“中元節?”我想着往年這七月半陸兆天都會吩咐府上的人擺出酒肉糕點,還會将地藏菩薩給請出來,最後會吩咐管家帶着一衆家仆去放河燈,過得極為講究,“約摸上街逛逛,然後去河邊放荷花燈。”
“好。”晉塵笑了,“不若中元節那日我們一起去放河燈如何?”
我思量半晌終是點頭應下:“好,那中元節那日你來門口等我吧。”
晉塵含笑應下:“好。”
當夜,我躺在床上睡得正香卻被一個熟悉的聲音給吵醒了。
“聖君,聖君,聖君吶……”
我翻了個身,閉上眼繼續裝睡。
“聖君,子兮聖君,醒醒啊,出大事了!”
這一次,我沒有翻身繼續裝睡。
顯然,司命不想就此停手,他在我頭頂喊了一聲又一聲:“聖君,聖君,子兮聖君……”
躲不過就認命,我睜開眼像模像樣伸了個懶腰,扒拉開眼皮朝着空中就是一個哈欠:“司命,我這凡間辦差本就辛苦得很,你這大半夜的不讓人睡覺是個什麽道理?”
司命碘着臉鑽進屋來:“聖君,此事的确不是我刻意為難。我此次前來不為別的,天庭西邊那個窟窿又破了。”
我眼皮忍不住跳了跳:“前些日子北微不是剛補了麽?怎的又破了?”
司命繼續腆着臉笑:“這個,我實在不知。”
我忍不住白了司命一眼:“破了找個仙友補好就是,為何非要我去?”
司命笑吟吟瞧着我:“其實此事也不是非要聖君前去不可,只是北微帝君因為補這窟窿傷了仙身,眼下昏迷不醒,嘴裏只念叨着聖君的名字,我這才……”
我騰地一下從床上彈起來沖上了雲頭:“北微傷了怎的不早說?!”
司命在我身後趕緊追了上來:“若不是聖君方才打岔我早就說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