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芃芃黍苗

芃芃黍苗

蕭又野捧着新鮮的桑葚,彼時李玉翎離開了席位,蕭又野找了一會,李玉翎懶散的看徐呦呦踢毽子,崔言樂在計數。

崔言樂感受到了眼刀子,一寸寸刮過自己的臉。

他摸摸鼻梁,懷疑對方在心裏已經将他剮了上千刀。

顯然是記恨上自己壞了他的求賜婚。

桑葚用幹淨的溪水清洗過,包在幹淨的帨巾裏。

倒也算細心。

李玉翎并不餓,嘗了兩個意思意思,又不鹹不淡說了幾句話,表示自己要帶徐呦呦去回營帳休息。

走出好遠的一段距離,蕭又野還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滿眼都是李玉翎的背影。

徐呦呦對男女情愛正屬于懵懂好奇,向往又不懂的年級。

覺得美妙極了。

“阿姊,蕭公子對您可真好,您要是出降到丞相家,肯定很幸福。”

李玉翎是看着徐呦呦長大的,論起來,比對李京鸾都縱容,“小孩子家家的,你知道什麽是幸福。”

“這就是幸福啊。”

徐呦呦抱着李玉翎的腰,“阿姊長的這樣漂亮,身上香香的,吾還沒見有您這樣漂亮的女娘,像仙子一樣,大家都喜歡您。”

“蕭公子為了您,苦練了十年的箭術,必定很愛很愛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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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有沒有發現,他對旁人都冷冷的,漠不關心,凍着一張臉,對吾也是當空氣呢,只有對您才有笑意,對催公子有很大的敵意呢。”

“若是能娶到您,不知道要開心成什麽樣子了。”

小女孩幹淨的眼裏都是羨慕,“吾要是有阿姊這樣漂亮就好了,”她嘴巴有點不開心的一撇:“那樣殿下肯定也會像蕭公子這樣好,對吾言聽計從的。”

李玉翎頓住腳步,蹲下身,同徐呦呦平視:“看一個人的真心,不能以對方是不是言聽計從來分辨。”

“如果一個人對你言聽計從,完全沒有自己的脾氣,越是這樣的人越可怕,他今日對你有情時能将心肺掏給你,來日無情之時越冷酷。”

“你認為這樣是愛慕?”

“過分美貌的女娘,就如同一只羊,狼有不喜歡吃羊肉的嗎?”

好像有點道理,呦呦很困惑,“可是,如果這樣都不算真心,那到底,什麽樣才是真心?”

“這個,吾還沒有經歷過,也說不好,但有一點,”李玉翎道:“愛這種東西太過虛無,你雖是女娘,也不能事事都指望郎君。”

“他願意寵着你的時候你自然事事都好,不願意寵着你的時候,你自然處處都錯,處處看你不順眼。”

“靠旁人都不如自己來的踏實,說到底,女娘們自己也要立起來。”

徐呦呦似懂非懂的點頭,“吾知道了。”

她想起來李京鸾的囑咐,掏出來一個香囊,有些羞澀:“這是給殿下做的香囊,吾不好意思給他,您幫吾轉交給他行嗎?”

李玉翎接過香囊,一口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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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近來進步很大,想來是下了苦功夫。”傅雲深聽了李京鸾的見解,給出了真心的評價。

燭火映着李京鸾孩童氣的臉,眉眼間又有兩分大人的認真和凝重,有幾分不驕不躁的意思了。

“比起越王當年如何?”

心髒像帨巾吸飽了水,浮在水面之下,有些沉重。

幾個月之前,李京鸾孩子心性還挺重的,那時候他随便得了太傅的誇獎都要高興的蹦起來。

看來,天狩帝上次突發重病,對他的心中留下很重的陰影。

怎麽會沒有陰影呢。

極好的天氣,芙蓉園裏百花團簇,綿延成片,鳳凰花聳在雲霄,樹冠墜滿了枝子狀的花苞,紅的像燃燒的火燒雲,粉的白的各色花卉,鳥雀在天空盤旋。

天狩帝和藹,阿姊發間的鈴铛清脆,笑聲如雲。

人生的花好像永遠都不落的。

忽然,天狩帝一頭就栽了下去。

接下來,是禦醫們聚在一起,縮着眉頭争論,長生殿裏終日缭繞着煮藥的白色蒸汽。

再後來,整個大明殿守衛整整加了五倍,李京鸾這個太子亦只能縮在長生殿,哪裏都不能去。

一整個冬天,元從禁軍的甲胄和配刀折射着冰冷的寒光。

天狩帝最兇險的那晚,他看到,李玉翎在袖子裏的指尖在發顫。

很幸運,天狩帝撐了過來。

幾個月的時間,這張稚嫩的小臉便有了一種脫胎換骨的感覺。

自己變開始同越王比較了。

在孩子中,李京鸾其實已經算是聰慧,但對方是越王。

三歲便能識得千字,五歲便能作詩,七歲便能做賦,十歲便能在軍事上侃侃而談出自己的見解,十五歲便上過戰場。

今年不過二十又六,身為尊貴的皇子,大大小小已經有不少軍功在身。

尤其是,去歲一舉滅了新羅,軍功卓着。

如今還差着十八年的學時,閱歷。

真的有勝算嗎?

李京鸾眼睛裏亮起一片灼灼目光,期待的看着他。

傅雲深指尖蜷了蜷,“各人有所長,臣所見過的孩童中,殿下已經很有天分。”

李京鸾眼中的光淡下去:“吾比不上越王,對不對?”

還帶有點兒化音的奶童聲音,卻難掩失落和彷徨。

聽在人耳力,心髒不可避免的發酸。

傅雲深四處掃一眼,目光鎖在李京鸾腰間的龍紋玉佩上。

李京鸾滿月之時,天狩帝便欽定其為太子,這枚玉佩便是他被定為太子之時,命令禮部所制的玉佩。

這塊玉,李京鸾從不離身,從小便挂在身上。

“太傅--”

李京鸾見傅雲深目光落在他腰間的玉上,手一鈎舉起玉佩,“您要看這個嗎?”

“殿下可知您這塊玉是何材質的?”

“這是莎石進貢的羊脂玉,”這塊玉內質地細膩通透,沒有一絲雜質,整塊玉呈通透的凝脂光澤,“觸手生溫,極為珍貴,有什麽問題嗎?”

“這樣名貴的玉,最初開采出來,其實也只是一塊普通的石頭,匠人要用刻刀雕琢出精美的圖案才會變的昂貴。”

“若是雕琢失敗,這塊玉的價值就會大打折扣,讓這塊玉變名貴的,是匠人的手,和一只廉價的刻刀。”

“殿下,您說,匠人,刻刀,名貴玉種,究竟誰更重要,是誰主宰着誰?”

“不過是各有各的用處。”

李京鸾思忖一會,朝傅雲奕鞠一躬:“吾知曉了,軍師未必是好前鋒。”

蓮花紋刻漏指向了亥時,該是入睡的時辰了。

傅雲深告辭:“殿下,早些歇息吧,保重身體最重。”

“太傅--”

李京鸾起身,靴子踏出去,攔在傅雲深面前:“太傅稍等,吾有一物予太傅。”

“很重要,太傅不得推辭,在此稍等。”

傅雲深只得等在此處。

李京鸾折身出去,傅雲深随意挑了他的筆記來看。

須臾,是營帳簾子複又被挑起來的聲音。

李京鸾是随着天狩帝起居的,這裏雖是營帳,地方也很寬敞,用了十二頁山水屏風隔出書房。

一道綽約的影子投在屏風上,緩緩移動。

指尖勾的卷邊曲起來一塊。

影子一路到了盡頭,折過轉角,李玉翎從屏風裏出來。

她似乎很意外。

傅雲深垂下眼皮,“公主。”

“殿下不在此處,去取東西回來。”

李玉翎走進來,裙擺在地拖出長長一截:“殿下近來功課長進如何?”

傅雲深垂着眼皮回:“進步很大。”

李玉翎道:“趙太傅雖學問好,只是近來身子愈發不爽利,吾想為殿下再添一位帝師,太傅可有好人選?”

傅雲深思忖一瞬,“翰林學士院這幾年裏頭聚集了頗多有才學之人,其中有一位叫做周白的文士頗為不錯。”

“臣見過幾次,文采斐然,江南人士,為人中正,言談之中不難看出,很推崇高祖。”

翰林學士院不過成立三年,除了文士,裏頭還有一些善于專長人士,囊括了醫,蔔,琴、棋、書、畫,匠,大多沒什麽官階的白衣,能給天狩帝提一些意見,比起三省六部的實權,實在是低的不能看。

朝中人不太注重翰林院。

但這個部門是三省六部之外的。

李玉翎眸中卻是亮晶晶的:“太傅有心了。”

“這人可有随行來禦狩場,吾要見這個人。”

傅雲深道:“學士院的人都入了禁中內廷值班,以供陛下召見,公主該能傳喚到。”

話頭斷了,營帳內安靜下來,空氣中彌漫着清淡的茉莉花香。

像清晨的第一縷碧色山風,沾着晨露和晨光撞進鼻尖。

無孔不入。

“公主,夜已深,臣告退。”

一個人的喜歡或許很難定義真假。

但不喜歡一個人的細節卻是很明顯的。

避嫌處處寫在他的細節裏。

李玉翎很懊惱,他不會以為,自己是故意同他獨處的吧!

“你不是說殿下去取東西回來,吾要回寝殿了。”

她講香囊擱在幾上,“這是呦呦讓吾轉交給殿下的,你同殿下說一聲。”

她優雅的出了營帳,頭也不回。

幾步路的功夫,遇上了折返回來的李京鸾:“阿姊。”

“呦呦給你繡了香囊,吾放在你的幾上了。”

有點硬邦邦的語氣,李京鸾聽出她的不痛快,只是還是不死心,“阿姊去書房了,可有遇上傅太傅?”

“太傅還在你書房,吾困了,你也早些休息。”

李玉翎現在一點也不想聽見這個人名,提了裙擺,走的有點快。

一顆不長眼的石頭橫亘在路中間,李玉翎一腳踢遠,石頭的響聲撕開了濃俨暗夜的寂靜,一并來的,還有足尖尖銳的刺痛感。

可能是起霧了,眼睛上蒙了一曾水霧。

又或者,是因為羞恥感,她自己也分不清。

李玉翎不走了,坐在一塊石頭上仰望月亮。

李京鸾手中空空。

傅雲深一拱手:“殿下,臣要回去了。”

“太傅不明白吾的意思嗎?”李京鸾選擇坦白,手背在身後,仰起臉,神色認真,凝重。

“殿下,今日太晚了,吾明日再來給您講書。”

李京鸾邁進一步,拉住他一截衣袖,“太傅,阿姊很好很好的。”

“您娶她吧。”

傅雲深:“殿下,您還小,大人的事,您不懂。”

“蕭公子不是良配,太傅,吾從來沒求過你什麽,當吾求你,你取阿姊吧。”

“殿下,公主出降之事沒有您想的那樣簡單。”

李京鸾眼眶發紅,“你不要以為吾小就不懂,吾知道!”

“吾就是知道!”

“吾很難等到長大,他們都敷衍吾,丞相亦敷衍吾,潇公子從未将吾當真正的儲君敬重。”

“您不是用命救過阿姊嗎?您敢說您對她全無情誼?”

傅雲深硬下心腸:“臣對公主無男女情誼。”

“只是盡臣子的份內事。”

有堅硬的首飾落地聲音,傅雲深和李京鸾一齊轉頭,李玉翎不知何時過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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