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呦呦鹿鳴

呦呦鹿鳴

傅雲奕脆弱的像是一塊琉璃,掉在地上可能就會碎裂,徐娘子總想着要對這個小兒子好一點,呵護他多一點,她做好過小兒子可能會早早離開的準備,将時間都花在傅雲奕的身上,卻從未想過,她卻要早早送走自己的長子。

是她忽視了長子,到了這個年歲,還任由他獨身,如今連個後也無。

明明,他才是家裏最懂事的孩子,小小年紀就出類拔萃,朝裏的事,家裏的事,都是他在操心,晨昏定省的關切,雨天會去門上接她,給她撐傘,病了會惦記看着她喝湯藥。

每日清晨,都會給她采摘一束沾着露珠的花。

如今,房裏的花都枯了,再也不會有人給她摘花枝。

看着泥土一點點埋上,徐娘子十分想一起被埋進去,死了是解脫,活着才是痛苦。

傅雲奕和李玉翎緊緊拉着她,才沒叫她跳下去。

下葬回來,徐娘子也只是呆呆的坐着眼神發空,任由兩個庶出的孫子在邊上哭喊,她也無動于衷。

“前幾日還能用一點湯水,如今湯水也不想用了,”傅雲奕面色寥落,“她怕是鐵了心想随阿兄去,一分鐘也不敢叫她身邊離了人。”

李玉翎提了裙子去園子裏,再回來,手裏多了一束花,又傅雲奕将孩子帶出去。

“大娘子--”

徐娘子眼皮一垂,看見一捧耀眼的美人蕉出現在面前,香氣悠悠,紅瓣翠葉。

李玉翎坐到床沿,捏着她的手展開,将花枝塞進去:“吾知道,您現在想去地下陪太傅,您要是實在想,也可以。”

“只是吾覺得,去陪太傅,未必只有這一種方式,太傅這些年兢兢業業,從未有過一絲懈怠,吾記得有一次閑談,他竟是連蜀山亦未去過,也不曾像那些書生一樣,游過學看過山水,閑雲野鶴的自在舒适。”

“他如今已經沒了,不能再看到這世間美好的事物,不能聞花香,不能用美食,您是他的娘娘,何不代他,好好看看這個世界,冬日裏去北方看暴雪,夏日裏去巴山聽夜雨,春日裏看草長莺飛,秋日裏看楓葉落紅,釀酒調香,采蓮泊船制飲,這世上,您可以代他感受的事太多了呀。”

Advertisement

“您就代他活着,看看這世界吧。”

徐娘子眼睛直直盯着那花。

“公主,很喜歡花?”

“喜歡,”李玉翎道:“吾的娘娘就是個喜歡花喜歡生活的女子,她每日裏都要親自去院子裏踩一捧沾着露珠的花在床頭,春日裏是梨花杏花桃花都好,夏日裏是牡丹,秋日裏便是美人蕉美女櫻,到了冬日裏,最喜歡的就是綠梅。”

“吾随了娘娘,做什麽都喜歡在身旁擺一束花。”

瑤光殿案幾上那一束束的花,傅雲深一個從小習武的武将,是什麽時候開始每日給她摘一束花的?

徐娘子心髒仔細回憶,不就是那年武将考試,他得了頭一名,統領公主親衛軍那一年嗎?

“吾的婚事不急……沒有中意的姑娘……太忙了……以後再說吧……”

“雲深,你勸勸你阿耶,六郎病了這麽多年,就想要娶個心愛的姑娘,你幫幫他,好不好?”

“好。”

他的眼睛,是不是潤着水光,深淵一樣的痛苦和難過?

徐娘子使勁揉着額角,“真的,你是說雲深終于想通,要娶親了?”

“但願是想通了。”

“一切交給娘娘去安排吧……不必見,娘娘覺得合适看着安排就好……都可以……”

她腦子嗡嗡直跳,心髒疼的縮成一個點,耳邊是李玉翎的輕緩話音,小巧的唇瓣,花一樣嬌美:“若是您也去了,這世上,只有六郎還能記得太傅,也是可憐,這世上多一個人記着太傅,不是更好嗎?”

徐娘子豁的起身,盯着她漂亮的臉蛋,異常冷淡:“公主,您先回去吧。”

李玉翎微微張着的嘴巴僵住,停頓了一會,“那您好好休息,吾明日再來看您。”

“吾送你出去。”

徐娘子看着交握在一起的指尖,“等等,公主,吾送你出去吧。”

又看向傅雲奕,“六郎,你留下。”

傅雲奕攥着她的手,“娘娘,不必。”

李玉翎看出來,徐娘子是有話同她說,要掙脫:“吾要娘娘送。”

“不行。”傅雲奕牽的更緊了,将她拉走,“先回去。”

他突然發力,幾乎是拖,李玉翎被牽着走了兩步,聽見身後徐娘子的聲音:“公主,您敢親口将傅家滿門的死因告訴吾嗎?”

“娘娘!”傅雲奕加大了音量,拉着李玉翎就走。“吾先送你回去。”

李玉翎面色一白,被托着走了兩步,但她知道,遲早會有這一天,扒着門不願意再走,“傅雲奕,你在怕什麽?”

“不是怕,”傅雲奕道:“吾不想你處理這些事,娘娘這邊吾來處理,你先回去。”

“有些事情繞不過去,本公主不屑做縮頭烏龜。”

李玉翎重重掙開她,轉過身,看向徐娘子,深深折腰鞠躬:“聖上受人蒙騙釀出了傅家慘案,背後的策劃人是大公主,是皇庭有負傅家。”

徐娘子:“公主,吾知道,你很好很好,您應該能體諒一個做娘娘的決心。”

“吾沒辦法對你心無芥蒂,”她跪下來,“求公主放過六郎吧。”

傅雲奕是跑着拉走李玉翎的,直到出了徐娘子的視線,到甬道上,他轉過身将她緊緊抱在懷裏,近乎于求:“不要聽娘娘的,吾只有你了。”

“對阿翁和阿耶的罪,以後吾去了地下還,你不要離開吾。”

“你別怕,”李玉翎亦抱着他安撫,“吾不離開你,越是虧欠,吾越要對你好,讓你做世上最幸福的郎君,給你很多,很多的幸福。”

“你不會騙吾吧?”傅雲奕捧着她的臉,審視她的神情,目光柔蜜,像跳躍在雲層邊的暖陽。

他還是不安,要更多的安心:“你跟吾保證。”

李玉翎在他唇上落下一個吻:“不管誰反對,吾保證,這輩子,永遠都陪在你身邊,就是死也要同衾同穴。”

“你回去看看徐娘子吧,任何人都不能阻止吾同你在一起的決心。”

“好。”

扣在一起的手錯開,指尖也滑落,傅雲奕走出去好一會,一回眸,李玉翎還站在原地看他。

他又大步跑回來,吻她的唇,柔軟的唇貼在一起,充滿了眷戀。

這個吻只是簡單的唇瓣相觸碰,他們誰都沒有深入,只是溫的唇緊緊貼着,像兩顆連根生長的鴛鴦藤,同根而生,相互生長,終生依偎。

彼此的眼睛閉上,美妙又溫暖,捧紗一樣的陽光漫天,美人蕉的花影浮蕩,風裹挾着花香。

這個吻長久的像是做了一場美夢。

傅雲奕說:“這婚事不退。”

徐娘子拉着傅雲奕去了靈堂,嶄新的牌位,生木頭的味道萦繞在空氣中,墨似新幹一般,每個字都深刻。

“你自己看看,上面的都是你的親人,他們屍骨未寒,你跟他們說,你還要尚寶華公主,娶李家的女兒,你說你內心毫無芥蒂,要和公主幸福圓滿。”

“你看着你阿兄的牌位說啊!”

傅雲奕撩了衣擺跪下去,“阿翁,阿耶,阿兄,不孝子六郎。”

“吾向天發誓,吾會滅了高句麗,給你們報仇,至于退婚,恕吾做不到。”

他腦袋咣一聲磕在地磚上。

“吾喜歡寶華,第一面見到她的時候就喜歡,沒有她,吾的生命就是一灘死水,是永遠的黑夜寒天。”

“阿翁,阿耶,阿兄,吾只求這一點點的溫暖,你們就原諒吾吧。”

徐娘子見他冥頑不靈,“你可知,你阿耶為何會松嘴答應這樁婚事?”

“如果吾沒猜錯,他是用自己的婚事換的。”

“你阿兄一定,一定很早就愛慕寶華公主,最後,最後,”她心頭酸澀難過,一時有些說不出聲:“吾的時間都給了你,這些年,才對他的苦楚視而不見。”

“家裏吾是這個樣子,你阿耶阿翁只想在西北待着,裏裏外外,只能他一個人撐着。”

“他孤零零獨身十年,父不慈,母不關切,連愛慕一個女娘都是偷偷的,最後,”像是有剪刀在攪着心髒,“最後吾讓他去給你求情,讓你娶他心愛之人。”

游廊下,李玉翎摁着要收縮成一個點的心髒,又腫脹開。

腦子裏一閃一閃那本《博物志》,被翻的綿軟的《薛後轉》。

默默轉了身。

如果,若果不是心緒如滾燙的水,如果她站的再近一點點,或許,傅雲奕能發現她的離開。

他怎麽不知道呢?

他覺得自己卑鄙啊。

他甚至在暗夜裏偷偷慶幸過,阿兄記着身上的責任,愛慕偷偷藏着。

可他在這件事上,就是自私的。

他自私的,想要她屬于他,所以他要選擇,自私到底!

李玉翎雖說抓着權利,但她一向聰穎,在從來不放到明面上來,都是在背後偷偷操縱,即便有事,大半時候也都是和舟白傳消息,舟白還是頭一次看見李玉翎踏足翰林院。

“公主,有何急事?”

“侍中郎,本公主問你,你說實話,”李玉翎問道:“太傅是不是早就知曉,聖上的性子其實很綿軟,耳根子也軟,并不适合坐那個位子?”

舟白在心中嘆息,人都已經去了,以他那磊落的性子,怕是不願她背負吧。

“公主,太傅是有信心将聖上養好的,否則,也不會提出禦駕親征。”

“再早之前呢?他是不是很早就知曉?”

斯人已去,知道了也不過是徒增痛苦,相識數十載,舟白太了解傅雲深想要的是什麽。

“吾很早就認識太傅,沒太聽說。”

李玉翎又去找了李京鸾。

“天鵝嶺的時候,将你同太傅的最後一次見面情況說給吾聽,要所有太傅的細節。”

李京鸾手指不自覺抓緊了衣擺,“就是太傅帶人趕了過來,發現吾在高烨優的手裏,他拼了命的……拼了命的和那些人打,然後吾就被他救了出來,只是他自己逃不出來了。”

李玉翎看他蜷的緊緊的指尖,“你從小就這樣,撒謊的時候喜歡揉着衣角。”

她豁的重重摔了杯子,“到現在,你還騙吾,看來你也不需要吾這個阿姊了。”

李京鸾心髒都要吓的跳出來,急急抓着李玉翎的衣袖,“阿姊,阿姊,你別生氣,是太傅,他不想讓你知道。”

“這是他最後的心願,吾想完成他的意願。”

身體被箭捅破,一個又一個的血洞,他用帶血的手阖上他的眼睛,“聖上,別看。”

“也別叫公主知曉。”

“為,為什麽啊?”

“大概是,不想她難過吧。”

李玉翎看着天上的流雲,“如果一個人,付出了自己的所有,承了好大的情,他的心意應該被知曉,還有尊重。”

“太傅他真的不想讓你知道,阿姊,您別問了,”李京鸾哽咽,“吾被高烨優挾持着,他,太傅是被他虐殺。”

“高、烨、優。”李玉翎一個字一個字念。

李玉翎抱膝在瑤光殿坐了一夜,陽光越過地平線湧上來,她的眼睛裏終于有了一點波動。

她起身,執筆列了一張單子:“交給穗穗,她知道要怎麽辦。”

月上柳稍時分,央央跨入傅家,“六郎君,公主已經安置好了馬車,請您上馬。”

傅雲奕想再細問去哪裏,做什麽,央央卻只道是李玉翎的命令,不肯再多說了。

馬車并沒有走太久,在一處寬闊氣派的府邸面前停下,朱漆牌匾上挂了豔紅的綢花,傅雲奕對這裏太熟悉了,這裏是禦賜的李玉翎公主府邸。

如果不是出了這件事,今日,該是他迎娶她的日子。

他隐約能感知到了什麽,又好像沒有。

厚重通到頂的大門打開,喜慶的紅綢,紅燈籠點綴,軒窗門簾皆貼了囍字。

傅雲奕對這裏太熟悉了,這裏的許多東西都由他親自制定的軟裝,院子裏的花一年四季不敗,明豔的色彩交織,花架上的鴛鴦藤在晚風中糾纏,最後的夕陽在天空燒成嫣紅的顏色,秋千藤椅,案幾長亭,游廊軒窗。

李玉翎穿了鮮紅的嫁衣,頭上是鳳冠霞帔,手中執着紅綢,等着他來牽。

“公主--”他怔住。

她盈盈一笑,素手挽着紅綢,目光盈盈的看他。

他懊悔,應該穿的再隆重些的。

走過去,執起紅綢的另一端,牽着她。

若是正經的成親,應該繞城繞街一圈,他牽着她,一步一步,繞便整個公主府。

然後兩人在廳堂裏跪三拜,牽入了洞房,整個婚禮,只有他們兩人。

墜了紅綢的喜秤挑開珠簾,一張花容露出來,美眸如水。

“委屈你了,”傅雲奕宛如抱着最珍貴的珠寶,歡喜又難過,“該等吾從戰場回來,辦一個盛大的婚禮,才符合你的身份。”

“可是,吾太想娶你了。”你怎麽猜到了吾的心思的呢。

她彎彎眼睛,“沒關系,別的夫妻一輩子成一次婚,吾同你成兩次。”

“這次,只是吾同你兩個人的,等你打了勝仗歸來,你再給本公主辦個大的。”

“好啊。”他嗓子微微哽。

她閉上眼睛,仰面吻上他。

柔夷扯上帶子,他摁住她的手,目光灼灼看她,“你--”

“吾做好準備了。”她面頰緋紅。

他托着她的後頸子,緩緩将她放下,擱在玉枕上。

手銜着她的五指相扣,掌心貼下去細細摩挲,人俯下來,削薄的唇銜住珥珠,輕輕一咬。

濕熱的呼吸,低啞一聲,“公主--”

他的公主--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