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我徂東山

我徂東山

比夜色更深更黑的,是傅雲奕的一雙眼,下颚線條繃的筆挺,像暴風雨來臨之前的深海,積着厚重的力量,下一瞬,巨浪就要爆出來似的。

央央還從來沒見到過這樣可怕的傅雲奕。

印象中,他是漂亮又無害的,像玉一樣溫潤,在李玉翎面前甚至有一點乖巧,後來家中遭逢巨變,眉眼之中總有淡淡的憂郁,總之是一位極好說話的主子。

此時,目光沉沉盯着她,她覺得連呼吸也困難了。

“公、主、到、底、在、哪。”一個字一個字從他齒縫蹦出來,充滿了危險。

央央額上滲出細密的汗,“公主……在高句麗。”

“啊!”

央央捂着肩膀尖肅叫一聲,旁邊的案幾碎成齑粉,再一看,只看見一道身影如風掠過,瞬間沒了蹤影,只剩風卷着空蕩蕩的夜。

唯有碎裂的案幾昭示着傅雲奕剛才的确來過。

央央看着那碎幾,心髒噴碰直跳,驸馬氣瘋了。

傅雲奕直接闖進了李京鸾的寝殿裏。

“驸馬,驸馬,擅闖聖上寝宮是死罪,您等老奴進去給您通報--”

傅雲奕像是沒聽見趙前的好言好語,抵着神策軍走進來,周身凝着一股子肅殺之氣,李京鸾擱了筆放在架子上,揮揮手,“無妨,你們都下去吧。”

他起身,手挽着衣袖仰起脖頸平靜的注視傅雲奕,“身為主帥,無調令擅離邊關是死罪。”

半年的時間,李京鸾長高了許多,臉上的嬰兒感消退很多,一舉手一頭足,如今更有帝王之相。

傅雲奕冷冰冰的目光,聲音比目光更冷,含着殺意:“你竟眼睜睜看着她去高句麗?”

李京鸾問:“如今阿姊已經打入了高句麗核心,遠比之前預估的速度要快,安插的眼線已經足夠,只是如今想全身退回來怕是不易。”

“驸馬可願意去接阿姊,護她周全不損傷?”

傅雲奕:“吾的妻,吾自護她。”

李京鸾彎腰從抽屜裏拿出來一塊令牌,“憑此令牌,如今高句麗範圍內的繡衣直指皆聽你指揮,阿姊能不能回來,全在驸馬了。”

傅雲奕接過令牌,沉沉看他一眼轉身離開。

趙前嘆一聲,“驸馬如今的性子倒是乖戾了不少,也不知能不能好好将公主帶回來。”

李京鸾沒說話,目光落在抽屜裏角落裏的那一卷明黃上。

蒼老的聲回蕩在腦海:“……你阿姊是極為不錯的,她若是郎君必然當的起這江山,可惜她到底是女娘,也有女娘的軟肋,扶風未必是傅六郎的對手,若是越王也去了,怕是沒人能制衡的了他。”

“若是他有異心,你可随時憑這封秘旨,令繡衣直指除之。”

-

凍着一張臉灌了兩壇酒,被拒絕的惱怒依然梗在心口,高烨優豁然起身,摔了酒壇子。

未必多喜歡,但被人違逆的感覺如鲠在喉。

他本就是最粗犷之人,只喜歡粗暴簡單直達目的。

委屈自己成全別人,不存在的。

他粗暴踹開門的時候,李玉翎剛合衣躺下,看見他一張被酒氣醺紅,略踉跄的腳步進來。

李玉翎最惡心男人用強!

那就怪不得她了。

她佯裝害怕的朝後移動,摸到枕頭下的簪子藏在手心,在高烨優撲過來的時候,破綻百出的亮出簪子朝他逼迫。

本就是小伎倆,她又故意破綻百出的,捏着簪子顫顫巍巍的,用簪子最尖端對着高烨優,“你不要過來……你過來吾會刺你。”

顫抖的聲和顫抖的手,寫滿了害怕,眼睛被眼淚漲的滿滿的,卻又倔強的瞪着。

充滿了只要敢過來,拼死也會刺下去的勇氣。

笨拙卻毫無抵抗力的反抗,野趣又有點可笑,愈發激發身體裏的征服欲。

高烨優并不知道,想征服一個女娘是愛上一個人的開始。

他好玩的握着她手腕,讓她手裏的簪子對着胸腔,“你想刺殺孤?”

“吾真的敢的,你不要過來。”她害怕的眼淚流出來,眼睛瞪的更圓。

連這句毫無威懾力的話都似是用盡了所有的勇氣。

兔子生氣,也還是兔子,亮起一點無傷大雅的小爪子,實在是更有興致,這正對血性的高烨優胃口。

他一只手摁着她的手腕,另一只手粗暴的捏起她下巴往上擡,在她唇上狠狠咬一口。

然後挑釁的攥着她的手腕,帶着笑的:“孤輕薄了你,要刺殺孤嗎?”

看見她氣極卻無可奈何的樣子,他更高興了,低頭吻下來,李玉翎咬緊腮幫子用盡所有的力氣咬他,直将他嘴唇咬破,流出血。

高烨優吃不住,粗暴的推開她,手一摸,一手的血。

“你來真的?”

“你知不知道,刺殺大王是死罪!”他眼裏都是怒意,冰冷的看她。

李玉翎似是怔了一下,反應過來自己幹了什麽,捏着簪子朝自己脖頸刺過去,高烨優徒手捏着簪子攔住,簪子刺破他掌心的肉,血從他指縫隙裏流出來。

他粗暴的掰開李玉翎的手心,将簪子奪了出來扔在地上,金簪在青石地磚上劃出刺耳的聲。

李玉翎抱膝蓋縮瑟躲在床一角,看起來小小一只,長而卷翹的眼睫上挂滿了瑩潤的淚珠子要落不落,要哭又不敢哭,驚懼又害怕的樣子。

高烨優梗着火氣看她一眼,起身去了圈椅上,朝外頭喊了一身,自有外頭的貼身心腹進來跪在地上處理傷口。

“你那項鏈孤已經扔進了水塘,你就不要再想了。”最好是識趣一點。

李玉翎眼睫垂下來,遮住眼裏惡心的情緒,果然是他毀了自己的項鏈嗎。

見李玉翎又埋着腦袋不應聲,高烨優心中火氣更甚,這口氣燒着他的心髒,讓他整個人暴戾嗜血。

李玉翎見他拂袖離開,知道今晚是安全了,去了浴室清洗嘴唇,洗到想吐還是覺得不夠幹淨,直接入水裏重新沐浴。

宮娥匆匆進來,“女娘,大王有命,要您去觀刑罰。”

李玉翎從水裏起身,水幕滑過她的身體,濺起細密的水珠,“觀什麽刑?”

宮娥回:“您去了就知曉了。”

李玉翎顧不得許多,匆匆擦幹淨身上的水汽,連頭發也顧不上絞,出了房門就看見,兩隊給使排成兩排,規矩垂手,正中一只長刑凳上摁着個女娘,一個執刑的給使手裏一根手臂粗的大棒子,抽打着刑凳上的人。

李玉翎心頭有不好的感覺,喚了一身穗穗在這邊的名字,果然穗穗擡起頭來,嘴裏咬着一塊巾布。

李玉翎想靠近,給使卻是看着她不讓了,李玉翎沒辦法,只問高烨優在哪。

高烨優的貼身給使只回大王已經睡下,主子犯錯理當由下人代為受過,這是該受的,李玉翎想直接去找高烨優,外頭卻封了門,她寸步不得出,被迫看着穗穗活生生被打了五十仗。

李玉翎想讓穗穗看大夫卻也被拒絕,對方回太醫只伺候貴人,李玉翎清楚,這是高烨優要自己屈服。

她袖子裏的手握緊成拳,低聲在穗穗耳邊,“你放心,吾一定讓你有命活着回去。”

穗穗虛弱點頭,她很小的時候就知道,公主很厲害,什麽都能做到。

李玉翎再一次求對方,這一次,對方果然似是勉為其難的代她通傳,只又點撥了幾句,“大王乃是這宮裏頭一份的尊貴,大王要是不開心,就是要了你的小命,你又能如何?大王心情順,您的日子就好過,榮華富貴,有什麽不好?”

“人這一世,求的不就是過的舒心嗎,女娘可別犯糊塗,要知道什麽該抓在手裏。”

李玉翎一副受教摸樣,心裏想,高烨優,本公主要是不将你玩弄在掌心,她就不信李!

李玉翎在寒風裏足足等了半個時辰,終于被得以允許進入他的宮室。

高烨優坐在寝室床上,長發披散,身上着了一件灰色寝衣,寝衣的細帶也沒扣,沒羞沒臊的露出健碩的小麥色胸膛和腹肌,手上還纏着帨巾,嘴角被咬破的傷口凝固。

撩起眼皮,漫不經心看着李玉翎一步步走進來。

男女之間的博弈,向來是先動心者輸。

李玉翎很清楚,她要玩死高烨優,就要讓他先動心。

她就可以肆無忌憚踩着他的底線玩火。

先開口的是輸家。

李玉翎可太懂男女之間的博弈,屈起膝蓋在他身邊蹲下來,她也不說話,就是無聲流眼淚,肩膀抖動。

美人淚,亂人心。

高烨優自認不是個憐香惜玉的人,不知為何,她的眼淚能落在他心上。

又或許,她的眼淚軟化了他手上和嘴上的痛。

他纡尊降貴的伸出一只手,捏起她下巴,讓她被迫仰望他:“哭什麽?”

“對不起……”李玉翎嗚咽哭出聲,“大王,吾不是故意想弄傷你的,吾只是……害怕。”

他心髒被哭的有點軟,不自覺方柔了聲:“怕什麽,孤只是想要你。”

“明日就下旨,納你做妃子,你忘了他,死心塌地跟孤。”

跟你個大頭鬼!

你是比得上傅雲奕好看,還是比的上他對自己好,你連他一根手指都比不上。

李玉翎心裏這樣罵,嘴上還是委屈巴巴的哭,下巴掙開他的指尖,只留給他一個側臉:“可是,您對吾并無情愛,要愛慕一個人,才能結成夫妻。”

高烨優弓腰直接将李玉翎抱起來強硬摁在腿上:“誰說孤不愛慕你?”

“孤現在就要你。”

“愛慕一個人不是這樣的,”李玉翎心說,畜生才喜歡用強,摁住他的手道:“這樣同獸有何區別?”

她的力氣自然不能同他比,見他的手又要強來,李玉翎道:“大王,吾的貞操早就給 宋離。”

高烨優手僵住,眉毛一挑。

李玉翎乘這個機會離開他的腿,坐到胡床邊的腳床上溫聲道:“是吾主動的。”

“愛慕一個人不是占有,是想對他好,想讓他笑,想将自己最珍貴的東西都給對方。”

高烨優若有所思,“宋離是怎樣對你的?”

李玉翎腦子裏閃過傅雲奕,眼神柔軟又安靜,眼睛閃起明亮的光,“他真心對吾好,處處以吾的感受為先,所以吾也願意拼命對他好,想将自己最寶貴的東西給他。”

“大王,您或許是一位英明的君主,但不是一名好夫君,您不喜吾,吾心中也沒您,願意侍候您的女娘多的是,沒必要多吾一個。”

自負如高烨優,他從不覺得自己會輸給一個寂寂無名之人,不就是收繳一個女娘的心嗎。

他坐擁四海,擁有一個國,還滿足不了一個小小女娘。

“孤會對你好,你學着忘了他,做孤的女人。”

李玉翎怔住,擡眼,高烨優摩挲她下巴,“孤等着你心甘情願。”

李玉翎心說,全世界的男人死光了本公主也不會看上你!

都不用李玉翎開口,果然穗穗得到了最好的太醫照料。

次日她就被挪到一座更華麗的宮室,高烨優不再限制她的自由,李玉翎挑了個年歲小,有點傻的暫時貼身用,名喚小荷,在穗穗好之前頂替她。

宮人烏泱泱的收拾宮室,喧嘩之中,衛了的眼線果然和她聯系上,得知她被困在宮裏,衛了很焦急,李玉翎傳口信叫他不必急,她暫時沒有危險,撤回大唐的路線要安排上了,随時準備跑路。

又叫眼線将高烨優欲納她為妃子的消息傳給十一皇子。

做完這一切,李玉翎将自己扔進塌裏閉上眼養精蓄稅,這一覺一直睡到下午。

待醒來,她便沐浴更衣,見小滿拿過來的衣裳,搖搖頭,“去換一件。”

“将所有的衣裳都擺出來,吾親自挑選。”

小滿看一眼外面的天色,這都黑了,滿眼不解。

李玉翎卻深知,高烨優必然來看他。

說到底,高烨優看上的不過是她的臉,如今她必然要迷住他的眼,才有更多的主動權。

入了夜,高烨優果然過來,李玉翎挑了頂好的雅色,長發和妝容看似随意簡單,實則處處勾出她的長處,高烨優還從未見過這樣李玉翎這樣美的一面。

怔怔失神好一會。

李玉翎的态度始終保持微微冷淡,有點高不可攀卻又不會過分傲慢,不冷不熱的吊着高烨優,“大王,您将吾的水晶還給吾好嗎,吾會對您感激不盡的。”

高烨優腦子裏閃過她捧着水晶的笑顏,他忽然也想讓她為自己笑一次。

次日,他帶李玉翎至水塘邊,褪了衣裳跳進湖裏親自找項鏈,撈了整整一個時辰,項鏈竟真的被他抓到。

李玉翎捧着失而複得的項鏈,終于,第一次,朝高烨優柔柔一笑,墊起腳尖用帕子親自給他擦臉上的水汽。

這盈盈一笑,像一朵花開在心上,高烨優覺得這滋味還不錯,一轉頭,十一皇子怔怔在樹下,輕飄的如一片葉子,碎在地上似的。

轉頭跑開了。

高烨優眉頭蹙了蹙,李玉翎收回腳尖:“吾去看看十一皇子吧。”

“不必,”高烨優上下掃她一眼,道:“孤去。”

高烨優穿上衣服大步離開,李玉翎在他身後勾勾唇,随手扔了帕子。

她絕不會再用。

十一皇子跑了一段路就停下來,他腦子嗡嗡的,難以相信,他阿兄不是不喜歡女色的嗎,為何,為何要搶他心愛之人。

胡思亂想中,聽見高烨優的聲,“十一。”

一回頭,高烨優負手踱步而來,他鬧脾氣的繃着一張臉,并不像以往那樣熱情的迎接上去。

高烨優只道:“過些日子她封妃的旨意會下來,以後她是你阿嫂。”

十一皇子沉默許久,問:“她--她願意嗎?”

“自然。”高烨優道。

十一皇子自嘲的想,也是,他這樣的草包怎麽配。

他阿兄這樣的才配得上。

“那你對她好點,”

高烨優弄權打仗行,還真不知道要怎樣對一個女娘好,她好像也很在乎對方是不是對她好。

問:“怎樣算對她好?”

十一皇子回:“關心她,帶她去喜歡的地方玩,吃她喜歡吃的,給她很多漂亮衣服,會哄她,這些吧。”

傅雲奕心頭的怒意化作崩騰的馬速,他發瘋一般,終于,以最快的速度趕到高句麗,在一個深夜見到衛了,又是驚天噩耗,李玉翎女娘身份暴露,被高烨優困在宮裏,他已經一個月沒見到人。

傅雲奕的臉色能殺人。

衛了瞅着他的面色道:“今日高烨優好像會出皇庭。”

傅雲奕鐵青這一張臉,雕塑一般站在窗邊,從天黑等到天亮,看街上戒嚴,看禁衛隊開道,看高烨優騎着高頭大馬。

瞳孔驀的被花車上的一道妙齡婀娜倩影吸引,羅裙細褶堆疊枝枝蔓蔓浮動,搭在膝頭的素手修長似無骨,鴨羽似的長發垂在纖細的腰肢。

面紗覆面,薄紗之上,一雙天生會說話的桃花眼流光轉眄,光瑩玉潤的顏色似仙子出塵。

他眼睛死死盯着那道身影,看見,高烨優忽的棄了馬,做到她身側,牽了那只素白的手扣在掌心。

傅雲奕感覺心髒被那只手被攫取了,死死捏住,要給捏爆了似的。

心髒好疼。

劇烈的疼痛一趸一趸沖刷着心髒,耳中,腦子裏一脈一脈的血一趸一趸的轟鳴。

日夜奔波回去看她,去被告知她來了高句麗。

又馬不停蹄趕到這裏,看見,她同高烨優親密有佳。

漫天的委屈,眼眶子被酸脹充滿,流出晶瑩的液體。

千刀萬剮不過如此了。

上一章下午修過了細節,改了高烨優的一些細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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