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棄屍
棄屍
落霞山別院,所屬太子。
那女子嗓音從暖帳裏傳出,喬時憐覺着有些耳熟,卻因那聲線過于矯作,她一時未能想起是何人,心想着興許是秦朔身邊的通房丫鬟。
“殿下,這才一日未見我,怎就這麽急躁了?”
“孤今日心情不好。”
帳中交疊身影朦胧,便是不用喬時憐向前查探,也知其裏是何等旖旎光景。
“殿下,該不會是因為喬姐姐吧?妾身聽說喬姐姐不守節,和…”女聲糯聲問太子。
喬時憐失落之餘,本不想聽二人調.情的污言穢語,欲走時卻聽女子提到了自己。
“時憐不是那樣的人。”秦朔聽起來有些不悅。
“那為何之前喬丞相來找殿下,問喬姐姐出事那會兒,殿下是否在公主府,殿下否認了呢?”女子輕聲問着。
但秦朔接下來所言之話,讓她頓在了虛空之中,耳畔如有轟鳴。
“別以為孤不知道你在想什麽。孤只是不想敗露和你之間的事,才否了喬相所言。若要再挑撥孤與時憐,孤看你可以滾回家了。”
他帳中之人,究竟是誰?
喬時憐回身,瞧見一女子半裸着身,從暖帳赤足走出。
喬時憐霎時怔住了,魂體如受重擊——這與秦朔颠鸾倒鳳的女子,是她的知心好友,侍郎嫡女,方杳杳。
方杳杳生了張精致圓潤的面龐,一副天真不谙世事的乖巧模樣,極易惹人生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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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她踩着的對襟羽衣,是喬時憐前不久才贈她的生辰禮,也不知她究竟懷揣怎樣的心思,竟穿着這件衣衫與喬時憐的未婚夫偷情。
憤怒頃刻翻湧,若非她現在只是一無肉身的孤魂野鬼,除了尚有意識,別無他能,她只想上前給方杳杳扇一巴掌。怎有女子這般不知恥,觊觎自己好友的未婚夫?
還有她愛慕了多年的太子秦朔。她覺得自己竟是這般可笑,生前竟還對秦朔抱有一絲希冀,盼着他能幫她還原實情,洗清污名。
她恨她白生了一雙眼,沒能及時認清二人面目,真心喂了狗。
喬時憐久久才得以平複心緒。
她頗感厭煩地背過身,不願再見二人,又思及适才方杳杳所言一日未見着秦朔。
喬時憐忽地想到,難道昨日公主府上,二人便背着她茍且了麽?
這樣想來,似乎是有跡可循。
那時她見方杳杳神色古怪,借口身體不适而半途離席,且她依稀記得,當時秦朔亦不在席中。
喬時憐強忍着作嘔的感覺,她竭力平靜往下細思,這其中仍疑慮重重。
若是那會兒秦朔在同方杳杳偷情,他怎會冒着被發現的風險約她相見?
而如果秦朔昨夜根本未約她前去竹亭,她在庭院見着的秦朔背影,又是怎麽回事?
半途忽現的迷香,前來攙扶她的侍衛,恰巧經過的衆人……
喬時憐越想越覺着冷,明明她不應再受人間冷暖才是。
這件失節風波之事的始末漸漸清晰。
一環扣連一環的設計,最終能夠坐實她的關鍵,都落在了這事主要角色,也就是太子身上——因為他欲掩蓋偷情醜事,不會為她作證。
方杳杳在其中起到的作用,毋庸置疑。唯有當時親近秦朔的她才可暫時偷來太子衣袍,借與他人假扮秦朔,引她上鈎。
想到這一切盡是她掏盡心窩、真誠相待的方杳杳所為,喬時憐更是怒不可遏,同時也為此心生悲涼。
一朝被背叛,是這樣的痛與恨。
殿內,方杳杳已離去,伺候在旁的老太監瞧出秦朔今日确實心煩意躁,此刻湊上去挨罵的可能性極大。但方才他接到了外面的消息,現下那得來的書文就攥在他手心,如同火炙一般灼得他難受。
他只得恭謹喚着:“殿下……”
“說。”秦朔煩悶,自是因為喬時憐。
他知喬時憐這事是場誤會。自己與她相識十年,如何不了解她?她向來恪守閨訓,潔身自好,根本不會做出外界傳言的那等事。
喬青松來問,也是想着擺平并維護喬家名聲。彼時秦朔不以為意,向其告知他自會權衡此事,這事應當就了了。
他想,他這也算是維護了她,他身為喬時憐的未婚夫都不曾介意那些風言風語,日後娶了她,又豈容他人置喙?
只是自己于公主府私會方杳杳一事,為着皇家顏面,他必須隐瞞。
老太監呈上書文,垂面禀道:“丞相府傳來消息……喬姑娘…她……”
“時憐怎麽了?”秦朔沒由來的覺着胸口悶堵。
他倏忽間生出不詳的預感。
“喬姑娘……飲鸩自盡了——”老太監悲聲呼道。
書文上所寫幾字簡短,明明一眼掃過就能看清的內容,秦朔卻死死盯着其上字跡,驚疑不定。
自盡?怎會這樣?幾個時辰前,喬青松還在問她的事,她怎麽這就…死了?
老太監見秦朔遲遲未言,偷眼發覺那胸前起伏不平,當即埋頭待命。
他已不敢再往上去看秦朔的臉。
“不,不…是孤,是孤害了她…”
秦朔喉結顫動,聲線猶啞。他腦子不是白長的,回想起喬青松臨走時對他言“此事臣回去會給殿下一個交代”,他便也明了喬時憐是怎麽死的。
是他旁敲側擊,對喬相表明自己身為儲君,自會權衡皇權與私事,成了喬時憐最後一道催命符。
“孤對不起時憐……”
秦朔頹然跌在軟榻邊,愧疚直達眼底。
他沒想過她會死。他怎知自己那番話,直接要了她的命?
而如今她死了,他會為她查證此事以洗清她冤屈嗎?這個問題的答案,他很快就有了結果。
他不會。
一旦要查,他和方杳杳的私情必暴露無遺,如此折損皇家顏面之事,聖上動怒之下,不知會有什麽樣的後果。他擔不起,也沒必要為了一個死去的女子大費周章。
皇權面前,任何事都顯得微不足道。
哪怕死去的那個女子,是他曾寵愛無度的人。
見秦朔假作掩面而泣的模樣,殿內所有人低首噤了聲。
喬時憐早已悄無聲息離去。
秦朔再如何悔恨愧疚,對她這個已死之人都無法挽回半點。
所有人在這場害她名譽受損并身亡的事件裏,都抛棄了她,不管出于怎樣的目的。
這也是此刻喬時憐驅使魂魄游于天地時,最讓她為此神傷的。
夜已闌珊,驟雨未歇,潇潇聲色裏,喬時憐漫無目的地飄蕩在荒野。
她感受不到這潑天雨勢,由着雨水穿透她的魂魄,激起霧氣茫茫。但她覺得冷極了,像是這寒雨灌滿了她渾身,徹骨凍髓。
生前之事仍歷歷在目,悲憤之中,喬時憐只恨自己為何還未消散在人世,她半刻都不願再停留在這個世間,她只想就此長眠,不再想着令她惡寒的人與事。
哪怕被幽地的惡鬼吞了也好,被途經的方士收服了也罷。
她瘋了似的在荒野裏驅使着魂體,肆意疾馳。
她哭不出來,亦無法嘶吼大叫,失去了肉身的憑靠,連着宣洩都是一種奢侈。伴着她的唯有連綿雨聲,卻更加敲打着她痛苦的心。
她不想躲在漫漫長夜裏,永随的孤獨與被遺棄的恨意折磨着她,這無異于是一場酷刑,讓她極度渴求了結。
因為這世間,已無人在意她。
她朝着眼前蒼茫夜雨馳去,忽有一瞬,她與一道疾步而行的身影撞了個滿懷。而她只是虛無的魂體,相接的剎那她便從那人身上穿過。
何人會于深更來此荒地?
喬時憐駐足回頭望去,那荒野裏有一人身影,因着白袍而于晦暗裏尤為惹眼。
磅礴雨勢裏,男人邁出的步伐急切,他渾身濕透,衣擺染就污泥。雨水順着男人分明的颌骨淌下,往上瞧去是冷冽如霜的面,讓人覺着他似那雲端雪色,遙不可及。
但此刻這面容裏帶着緊張,同她往日對他的印象大相徑庭。
蘇涿光?
喬時憐生前見過他兩回,印象裏,他是個生性疏淡的少将軍,待人對事皆是一副冷面模樣,不好相與。
這樣的人,竟也會有讓他心切緊張之事嗎?
好奇心驅使下,喬時憐朝蘇涿光的方向跟了去。
不多時,幾聲餓狼吼叫,夾雜腐鴉難聽的叽吱聲傳來。
蘇涿光越步至不遠處狼鴉之間,揮袖拂雨,須臾間震散振翅而逃的鴉群;随後他袖中短匕現,銀光抹開昏黑,招式淩厲利落,逼退了欲上前撲食的餓狼。
方追上他的喬時憐見他繃着嘴角,面含悲戚。
他轉身蹲下,喬時憐循其身後始才得見,蘇涿光護着的,是她被喬家遺棄在此的屍身。
喬時憐怔住了。
眼下之景,真切得讓她難以置信。
蘇涿光跪坐在泥濘裏,他向來淨白不染的衣袍早已污泥遍布。
此時她的屍體被腐鴉啄爛,被餓狼撕毀,可謂是面目全非,駭人至極。哪怕是喬時憐自己,一時都沒法正眼細看。
但蘇涿光似乎并不在意,他垂眸看着身前已死的喬時憐,眼底的悲恸由着雨水濯洗。随後他就着天傾之水,為喬時憐拭淨面上污血,又将掌心拂面,為她阖上雙眼。
喬時憐不解。
她死了,他為何傷心?
她想破頭也只想到,自己生前同他唯有兩次淡如水的交集,和兩段寡淡無味的對話。
這看起來尋常得與陌生人無異的關系,竟在她死後颠覆了她的想法。
在所有人都棄了她之時,唯有眼前人頂着滂沱大雨,不管不顧地來到荒地尋她屍身,為她收屍。
喬時憐默然杵在蘇涿光身側,看着他脫下外袍裹住了她的屍身,抱着往城內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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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門處,正值夜色深沉。
“嘶。主子,這麽大的雨您怎麽就淋着……”
一道暗影越過雨色,那說話的侍衛方尋到從城外悄聲歸來的蘇涿光。
侍衛無聲嘆了口氣,這三更半夜的,主子說沒影就沒影,要是真離家出走了,蘇将軍可不得拿他開刃?他家主子與其父親不和多年,每次吵得兇了,蘇将軍都吩咐他盯着,以防主子離家出走。
不過近日主子好像沒和蘇将軍吵起來啊?
侍衛瞅見蘇涿光神情不太對勁,但比之更不對勁的,是他懷裏抱了個姑娘。原本此舉就足以讓他驚掉下巴,他揉了揉眼,待近了才發覺,蘇涿光抱的是具面目潰爛的女屍。
他當然不會荒誕到得出蘇涿光有戀屍的癖好,他跟着蘇涿光多年,眼下主子這般神色,只能說明此事極為嚴重。
“喚蘭澤來,為她梳洗打扮,換身幹淨衣裳。”
“啊?”侍衛尚未反應過來,又見蘇涿光所去之路是為城中義莊,頓時明了。
“等等。”
方從雨中躍起的身影僵住險些滑倒,侍衛聽他言:“回去取些銀兩。”
“要…要多少啊?”侍衛愣了愣,他家主子心思本就難猜,現下他還不明這女屍和主子的關聯,自是要多問問,以免出錯漏。
“夠買上好的棺椁。”
蘇涿光半斂下眼,望着懷裏死去的人,又道:“讓蘭澤給我帶身幹淨衣裳。明日一早去公主府,我要查昨夜宴會一事。”
侍衛應聲離去,又暗自生奇,公主府宴會主子不是沒去嗎?是查什麽事?而且連衣裳都不回家換,是有多着急?
不對,主子夜不歸宿,搞不好蘇将軍真以為主子離家出走了。他這做随侍的,不會被蘇将軍打折腿吧…可自己哪掰得過主子啊!
罷了。橫豎都是死,還是先幫主子瞞下來吧。
風潇雨晦裏,喬時憐悄然趟過雨色,跟上了那道白袍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