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身殒
身殒
時維驚蟄,長天晦暗,沉沉欲雨。
忽有銀光乍亮,越過相府堂內窗扇,一霎照徹跪在地上的單薄身影。其間抽泣聲低低傳來,那脊背亦随之微微起伏。
喬時憐滿面淚痕,眼尾堪堪洇紅,她雙手扶着跟前婦人的衣裙,哽咽着聲,“娘,憐兒是被冤枉的……憐兒絕對沒做自毀清譽之事……”
喬夫人垂眸瞧着女兒梨花帶雨的楚楚模樣,心頭既憐又恨,“昨夜這麽多人眼見你在公主府上,和一侍衛糾纏不清……你,你……”
喬夫人重重嘆了口氣,眼中有淚漣漣,卻仍穩聲道:“你身為未來儲妃,尚未完婚便被他人污了清白,這要是太子殿下追究起來鬧到聖上那裏,整個丞相府都要遭殃!你讓為娘的怎麽維護你?”
即便她愛女心切,但當下因喬時憐一時之失,丞相府被推向了風口浪尖。太子妃未完婚便與他人偷情,蔑視皇威,辜負聖恩,這是株連的大罪。
“可這分明是子虛烏有之事!”喬時憐顫聲說着,心中萬般不忿,本就濕潤的眼眶再度湧出淚來。
這樣否認的話,她已說了千百次。
明明受害者是她,但任憑她眼睛哭得發痛模糊了,都無人信她。
她只覺委屈至極。
她連那侍衛長什麽樣,姓甚名誰都不知曉,何來糾纏不清?
昨日公主府,夜宴畢,月白風清時,一衆說笑着三三兩兩離席而去。
喬時憐的丫鬟早已至府外馬車邊候着她,而這時喬時憐聽聞太子秦朔于竹亭閑坐,欲見她一面。
此間時辰,孤男寡女會面雖是有些不合宜,但秦朔與她青梅竹馬多年,感情要好,且二人被賜婚以來,秦朔待她向來發乎情止乎禮,尤為克制。
故而喬時憐并未多想,朝着竹亭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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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徑通幽處,喬時憐徐徐而行。
不多時,她借着石燈盈出的微光,瞥見了前處秦朔的背影。
喬時憐柔柔喚了他一聲,又似乎因距離尚遠,秦朔未能聽見。她只見那身形遙遙,在枝影間隐約現出輪廓。
她提裙加緊了步子,随秦朔遠去的身影追去。
微暖夜風拂面,混雜着若有若無的甜膩香味。她不知怎的驀地步子發軟,連着眼前視野也變得模糊。
喬時憐跌跌撞撞間,察覺有一男人上前扶了她一把。
雖是看不分明男人為何人,但其所着服飾深黑,斷然不會是秦朔。
她咬牙提起勁想要推開男人,奈何此刻她渾身軟綿,用力之下沒能站穩,反是栽到了男人懷裏。
恰逢宴散的一衆路過,見二人姿态親昵,此事便被說成了,相府千金夜中私會公主府侍衛偷腥。
之後的事,便是她被聞風趕來的丫鬟攙上馬車回了府,侍衛亦被下令抓了起來。
當時回到府中的喬時憐還在想,就算外面的人信以為真,但母親是了解自己的,母親相信自己根本不會做出此等龌龊事。
眼下喬夫人輕輕扯出喬時憐揪着她的裙擺,轉身從案幾處斟了一杯酒。她抿緊唇端着那酒盞,恍神之時又見伏在地上倔着一雙淚眼的女兒,酸澀附上心尖。
旋即喬夫人回過神,悄然藏住眼底的掙紮與疼惜,躬身對她似哄般說道:“憐兒,聽為娘的,趁此事還未發酵…自行了斷吧……你爹爹會想辦法壓住此事,起碼能在你死後保住你的名節……”
話落時,屋外雷鳴驟然,淅淅瀝瀝的雨聲俶爾急至。
喬時憐聽及此言,凝住了淚眼,頓時渾身冰涼。
她難以置信地擡頭看着母親沉重的面容,心也沉到了谷底。
她本還抱有希望,母親最是疼愛自己,不信她所說只是一時氣惱了頭,待母親冷靜下來便會知曉她的冤屈,會想法子幫她洗清污名。
可如今,母親根本沒給自己這樣的機會。只是端來一杯毒酒,堵住了她所有退路。
明滅燭火間,喬時憐盯着那白瓷盞中晃動的酒液,沒有接過。
一想到死,她怕極了。
她拼命搖着頭,尖聲嘶叫着:“我不!我不要死!娘,我可以對天發誓,我明明是清白之身!娘,你可以找人驗我身的……”
她心口如有千萬小蟲啃噬。
她不甘心,她不願這樣枉死。哪怕是受着屈辱找婆子驗身,她也不想就此了結。
憑什麽她要無辜背下罪名?憑什麽那些傳言就能殺死她?
她身為相府嫡女,為人矚目,自幼便循規蹈矩,事事謹小慎微,時時提醒自己端莊守禮,就怕辱沒了喬家門面。
不曾想今朝要死于如此髒污傳言之中,喬時憐如何也接受不了。
喬夫人眸中掠過不忍,欲言之時淚已潸然。
“憐兒…休要怨娘,娘也是沒有辦法……娘真的好恨沒有保護好你,可事到如今關乎整個喬家……”
喬夫人啞着聲未能說下去。
喬時憐始才明白,斬斷她生路的壓根不是她非為完璧,而是那為一衆所見的醜事,在衆口悠悠、捕風捉影裏,輕而易舉地把事坐實。
在她與喬家之間,很顯然,喬夫人選擇了後者,舍棄了她。
她深作呼吸,苦苦尋求破局,忽想到有一人興許能幫她。
喬時憐跪直了身,如抓住一根救命稻草般抱着母親的手:“太子…太子殿下可以給我作證!”
“太子殿下如何作證?”
一渾厚的嗓音傳來,喬青松穩步入內,撇了撇身上雨露,面目俨然地看着喬時憐。
喬時憐細聲答道:“爹,當時殿下的小太監代他傳話,約我前去竹亭,我正是在半途瞧見了殿下,這才跟了過去。後來不知怎的中了迷香……”
卻見喬青松擰緊眉心,冷聲駁斥:“一派胡言!”
喬時憐連忙解釋:“女兒所言句句屬實!您若不信,可以去問……”
喬青松面色愈發難看,他冷不丁打斷了她還欲解釋的話,沉聲道:“為了你這茍且之事,我才從宮裏回來,殿下跟我說,他昨夜宴散前就回宮了,根本沒有去過公主府的竹亭!東宮也沒有你所說的小太監!”
半掩的屋門掠來疏狂夜雨,潑滅近處幽微燭臺,一并澆熄了喬時憐方重燃起的希望。
她煞白着臉,失魂落魄地低語:“不,不可能……他明明在的,他那會兒就在那裏,我才…”
“夠了。”喬青松耐心已是磨盡。
喬時憐出了這等事,單是想要擺平他就需花不少工夫,更有不堪入耳的閑言碎語難以堵住。
喬家的顏面,可謂是被他這不争氣的女兒丢盡了。
接着喬青松睨了眼喬夫人以示意,對喬時憐說:“這酒,你且喝了吧。”
喬夫人蹲下身,伸手溫柔拭着喬時憐面上的淚,通紅着眼遞去酒盞,“憐兒……”
喬時憐顫巍巍接過母親遞來的毒酒,透亮的酒液映出她此時悲戚面容。
她聽着屋外不休雨聲,舉杯将飲時,猛地放開酒盞扔至地,眼神堅決,“我還不能死…我要去找殿下,我得把這件事弄個明白!”
說罷她便爬起身,不顧跪疼發麻的雙腿,步履蹒跚地往外跑。
她需找太子當面還原事情始末,她要找出兇手,還自己清白!
“事到如今你還不肯認錯!”
身後傳來父親的怒斥,接而喬時憐僅僅是跨出門檻,就被喬青松揪着衣襟拽了回來。
喬時憐回望父親冷峻面龐,撕扯的嗓音仍有哭腔:“女兒沒有錯!我沒做過的事情,為何要認?”
她幾乎是朝着喬青松吼去的,歷經昨夜一事她本就憋屈許久,如今最親近的父母非但不信她,還欲讓她自盡,她如何能冷靜?
喬時憐方止住的淚又不受控制湧出。
只要想查,他們明明有千百種辦法,而且她也相信,他們費些時日是能查出她是清白的。
但偏偏他們就是不肯。在這堵不住的衆口與喬家名聲裏,他們選擇了最簡單最粗暴的方式——讓她死。
“我給你選的這條路,已是逼不得已!要怪,就怪你自己不争氣,要做出此等事!”喬青松臉色沉然,他提着喬時憐至案邊,雙臂環身,锢住了喬時憐。
身體驀地被控制住,喬時憐已是預料到了父親将做什麽,她擡眼看着喬青松眼神決絕,不寒而栗。
恐懼須臾間散至四肢百骸,占滿整個神經。
喬夫人不忍再看,背過身扶着椅背,默聲落淚。
可耳邊喬時憐悲絕的哭喊與叫聲,分外清晰。喬夫人捂着發痛的心口,攥着帕的手握得極緊。
極度求生欲下,喬時憐不知哪來的蠻勁掙紮起來,撞落了案旁一應物件。
咣當聲響裏,眼見着喬青松将要禁锢不住她,略有松動時,喬青松一把扯來簾幔處的系繩把喬時憐綁在了椅上,使她動彈不得。
被繩緊勒的疼痛讓她不禁冒出淚花,而父親又再捏着她的下颌,強行掰開了她的嘴。
喬時憐驚駭地瞪大了眼,心中盡是恐慌。她目睹父親漠然攜來酒壺,不顧她意願把毒酒暴力灌入了她嘴裏。
她本能地發聲尖叫,那毒酒入喉,頃刻把她的嗓音化作斷斷續續、不成聲的音節。
最後一絲體面與尊嚴,都在喬青松行雲流水的動作裏煙消雲散。屈辱之下,她本是求生的欲念竟也漸成死水。
就這樣死了嗎?就這樣死吧。
反正這世上,無人信她。
她不過是世人口中不知廉恥的輕浮女子,帶着洗不掉的污名入土,也沒人會心疼她、憐惜她。
少頃,她便在毒酒劇痛之中,意識逐漸渙散。
喬時憐死了。
許是死前怨念過深,她化作了游魂,懸于自己屍身上方。
她默然注視着自己死後的模樣,可謂之慘烈。
纖弱盈盈的身倚在案邊,如枯萎的枝葉。本是生得清絕出塵的面容,被下颌紅腫的捏痕,與唇畔湧出的紫黑毒血敗壞了美感;連着她生前那雙秋波暗含的眼,此刻唯餘空洞無神的眼仁兒,徒添幾分悚然。
那神情還留有痛苦之色,唯有她才切身知曉,自己死時是多麽的無助與絕望。
紅顏成枯骨,月墜花折,拂如殘花碎,不過旦暮。
“族裏并不答應憐兒入祖墳,找個荒野,草草棄了吧。”這是父親的聲音。
喬時憐覺着心裏很堵,折身離開了相府。
憶及她生前想要求證之事,她飄往了太子所在的別院。
卻是方至院內,尋得太子住處,她聞得一嬌滴滴嗓音從暖帳裏傳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