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失控
失控
月白風清處,楓林碎影,稀稀落落。
喬時憐聽得方杳杳所言,步子一頓,旋即她回過頭沉靜道:“我不太能聽懂你說什麽。”
方杳杳被東北風二人攔着沒法上前,見喬時憐搭理了她,冷笑道:“少在這裏裝瘋賣傻,你在此鬼鬼祟祟,不就是才頂替了周姝撫琴,從落楓臺下來嗎?”
喬時憐瞄了眼她愈發得意的嘴臉,“我不過是在這裏賞樂,便能得來你這麽多臆想。方杳杳,我怎麽從前不見得你這麽會浮想聯翩呢?不去編故事,真是可惜。”
她暗暗思忖着,想來方杳杳如此斷定周姝作假,應是知曉周姝的手受傷一事,這才費盡心思前來找證據。不過喬時憐瞧着方杳杳這般怒極叫住她的模樣,應是沒能抓住她的把柄,否則她現在已是被皇後的人請去了。
方杳杳側過頭望着不遠處的落楓臺,“我現在就去皇後娘娘那裏…”
話還未完,一道嗓音攜風而至,似漱冰濯雪。
“我與我夫人在此賞夜聽曲,何時輪得到你來置喙?”
喬時憐循聲看着現出身形的蘇涿光,滿目驚色,“你…”
反應過來他口中所喚出的夫人二字,她莫名覺得這稱呼灼燙,霎時讓她羞紅了面。
蘇涿光從西風處挽起她的手,“夜深露重,該回去了。”
方杳杳見此急了眼,“你不能走!你替周姝…”
蘇涿光漠然望去,只一瞥便讓方杳杳的聲音戛然而止,“耳朵不好就去治,若腦子也不成,找驢踢踢。”
喬時憐低笑出聲,也懶于再理會方杳杳氣急敗壞的模樣,她回握住了蘇涿光的手,“嗯,我們回席。”
落楓臺前,絲竹不絕,弦音入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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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庭月午,席間人影泱泱。季琛見着歸來的二人,奇道:“你們幹嘛去了?半天都不見人影,我還特意去找了你們。”
蘇涿光徑自坐回席中,抿酒間,他漫不經心地道:“為何要告知你?”
季琛深深看了眼二人交疊的手,別有意味地笑道:“我懂,我懂。”
嘁,不就是小倆口忍不住去隐秘處調.情了嗎?有什麽說不得見不得的。
不多時,搖蕩香醪間,喬時憐悄聲挪至季琛身後,壓低嗓音問着他:“季大人,蘇少将軍他…讨厭喝藥嗎?”
季琛聽罷生奇,“好端端的,為何要喝藥?”
喬時憐從袖中拿出藥方,遞予季琛,“我…我娘,她給了我一個說是補藥的方子,讓我給他服用。但我擔心他不喜歡喝,所以糾結許久。”
季琛本是正是飲酒間隙,待得借着宴中燭火,看清那皺巴巴的藥方,他面色微變,當即被嗆得狂咳不止。
喬時憐滿腹狐疑地望着那方子,“藥方有什麽問題嗎?”
“失禮失禮。”
季琛神色怪異,他沉吟半刻道:“…我的建議是,不要給他喝。補藥這種東西,并非人人都适用。浮白他早年于西北軍營受過重傷,用過許多救命靈藥,這藥和他身體相沖。”
他随口胡謅着,心想着這要是蘇涿光知道,喬時憐給他喝治那啥的藥…不得當場把藥碗給掀了?
喬時憐亦就此作罷,而轉過頭發覺蘇涿光似有不對勁。
此番他扶額肘撐于案處,雙目緊阖,連着渾身亦似在發抖。
她趕忙上前關切道:“你不舒服嗎?”
“浮白?”
季琛見蘇涿光未有反應,始覺不對。而見這宴賞會才至半道,他提議:“浮白既是不适,你們便先行回府,宴賞會這邊我來處理便是。”
喬時憐颔首以應,招來各暗衛護着蘇涿光一道出了宮。
夜影浮掠,涼風漸起。
回府的馬車內,喬時憐擔憂地望着倚在一旁的蘇涿光,“你又喝醉了嗎?可你上次喝醉,也沒見你這麽難受。”
她明顯察覺,蘇涿光分明是極為痛苦,甚至連着話亦難言。那對劍眉冷厲,由着慘白月色覆下薄霜,繃緊的唇畔已泛白。
喬時憐一時不知所措,她從未聽說蘇涿光有何暗疾,且這回席短短須臾,他怎就變成了這般模樣?
她上前觸及蘇涿光側臉,“我來幫你揉揉?”
他面處盡是冷汗,卻灼熱異常。
而指尖方拂過他額角,她便發覺腕處一緊,自己的動作被蘇涿光生生止住,他捏着她的手極為用力,她怎麽也抽離不出。
旋即她見蘇涿光猛地擡起眸,那眼中蘸着濃重的情緒,叫她看不分明,偏偏幾許冷意掙出血絲縱布的眼,把她吓得往後一退,他這才松手推開了她。
喬時憐在他的力道之下跌在了車廂角落,她伏身在搖晃的車內,揉着發痛的手腕,心底生出幾分失落。
她只是瞧他難受,想要幫他罷了,他怎麽對她這麽兇?她覺得莫名其妙,亦有些許委屈。
行及府門前,蘇涿光一言不發地掀簾下了車,喬時憐還未追上他背影,他已闊步踏入夜色,轉瞬無蹤。
天邊斜月隐于雲間,忽而霜風吹落桂子無數,潇潇雨至。
喬時憐獨倚闌珊處,望着庭院昏黑。眼見雨僝雲僽,她亦心緒煩悶。
回府已有好些時辰,她早在侍女伺候下沐浴而畢,卻久候在卧房裏,始終不見蘇涿光,也不知他去了何處。
風來急急來至跟前:“少夫人,主子好像有些不太對勁。”
“嗯?”喬時憐望向他。
風來回禀道:“咱府上築有一方冷泉,這天轉涼,主子卻把自己關在裏頭,眼下都過去半個時辰了。屬下叫他,他亦不應…我怕出了什麽事,所以才來找您……”
喬時憐心頭一緊,“我去瞧瞧。”
不論如何,蘇涿光這般異常,定是有着什麽狀況。
至冷泉時,疏雨仍未歇。
寒氣浸潤間,喬時憐不由得搓了搓漸涼的手,攏了攏衣襟。她察覺那門處被緊鎖,她示意風來強行撞開了門。
随後喬時憐孤身踏入其裏,潮濕之氣撲面,築石藹藹處,她循着昏昏燈火,見着了水木明瑟,浸在冷霧的蘇涿光。
此番他赤身背對着她,她得見那寬闊肩下,緊實的線條流暢,不少陳年舊傷縱布,沉積道道深淺不一的疤。待得近了,那正面近心口處極為紮眼的傷痕讓她為之一顫。
她似是能從這些傷,想象他彼時于沙場傷痕累累,生死一線的兇險之境。她不知覺地心亦跟着略微刺痛,步子也不由自主地走至了他眼前。
蘇涿光仍合着眼,仿佛睡了過去,而那膚處已被寒涼染上烏青。
她顫巍巍地伸出手,觸及那露于水面、冰冷無溫的肩時,整顆心随之揪住。
他就這樣泡在冷泉裏這麽久嗎?她單是摸着,都覺得難以忍受這般寒冷。
喬時憐蹲下身,踮起腳尖往冷泉處湊近,試圖把他從水中拉出來。卻是方碰到他未着無寸縷的胳膊,忽聞水花乍起,揚起涎玉沫珠,她便被他牢牢扣住了手。
但眼下她本就重心不穩,被他這樣一抓,她直直往冷泉裏栽了進去。
她驚呼出聲,頃刻白霧攪散,泉水覆身之時,喬時憐只覺寒意浸骨。窒息之感溢滿肺腑,她慌忙于水裏掙紮,未幾終是得一雙有力臂膀攬住了她的腰身,把她從水裏撈出。
“咳!”喬時憐咳着嗆入喉中的水,極力忍受着冷泉裏的不适。她微睜着眼端看着近在咫尺的蘇涿光,他眉宇間掠過幾分煩躁,似是因她的到來才如此。
“你到底怎麽了……”她因浮于水中踩不着邊,落不着實處,便伸手摟住了他的脖子。
霧氣濕濃裏,她見他皺眉越深,眸中隐有迷離之色。
“還在難受嗎…”她輕聲問出話之際,唯聽得水聲拂落,眼前人面容驀地移近,他吻住了她的唇。
幽渺深深,冷泉清寒。
她瑟瑟打着寒顫,只覺他氣息甚為灼熱,她下意識迎合着他,試圖從中取些溫存,而唇齒間愈發急促。
寫霧出楹,濕沉漸熱,她逐而染就了滾燙。
少頃,她覺察其指腹有意無意地反複磨過。接着她以為他會像那晚将其落至引着她煎熬處時,他突的往後拉開幾尺距離,慣是疏淡無色的面容此刻盡是痛苦。
蘇涿光晃了晃昏沉的頭,他目光落至喬時憐被濯淨的昳麗面容,喉間稍啞,“你離我…”
但那聲線很快沉沒于霧,未能言盡。
蘇涿光埋下頭,眼底的掙紮越烈。
他心底唯剩了一念頭,他絕不能因失控傷了她。
“蘇涿光…”喬時憐不明所以地杵在原地,低聲呢喃着他的名字,眼見他極為難受,她浮身朝他貼近。
殊不知更是把他推向了瀕臨失控的邊緣。
緊接着他半眯着眸,猛然躍身把她抱出了冷泉,卻是步伐不穩,趔趄之下,跌跌撞撞地帶着她滾入了設于泉邊的閣間。
喬時憐被他護在懷裏,并未磕碰着。天旋地轉裏,她回神之際,察覺已身處閣間內放置的軟榻,她晃眼見他裸.露的後背已被泉石劃出血痕,她忙不疊蹭起身,心切地欲為他處理傷勢。
她攀着他的肩,纖指顫着,拂過那稠然殷紅。
“你受傷了。”
她嗓音帶着疼惜。
因他是為了護着她而受的傷。
他已渾然聽不清她的耳語。
溫軟入懷,她陷進他的桎梏裏,完全失了力氣。
随後她被他遽然扣住了五指,難以推卻半分。
“蘇涿光…蘇涿光…”
她已然不知想說什麽,應說什麽。
他未有素日裏的冷漠自持,亦未有徐徐溫意。
閣間外,更漏聲長。
燭影盈幾,視阈交疊。
她忽分不清是真是夢。
恍恍之中,目之所及處,極為不真切。
她想起前世她第一次端看蘇涿光,是他在那雨夜荒野裏時。其實那會兒她無聲跟着蘇涿光走了很久,但她抓不住他,缥缈之中只有虛妄。
所以後來她總是尋着實處,想要有可及的憑靠。
可眼下,她什麽都做不了,也什麽都抓不住。
直至感官變得極致,喬時憐陡然睜開眸,這般陌生詭異,讓她害怕起來。她只覺自己失了控,心底萬般憑作化為空影。
眼花亂,燭花紅。
不安。驚慌。
她不可抑制地憶及相府裏,那夜夜纏身的噩夢。也是如此難系身實處。
她的眼尾不自覺地堪堪灼成紅色,在那極度缺乏安然之感裏,她遲遲摸不着能停下的邊際。接而她眸中溫熱盈落,倏忽潸然。
難耐之下,喬時憐緣着他往上欲抱住他,想要避開那等感覺尋得實地,一如她從前身陷夢魇時,潛意識裏牢牢抓緊他便能落得實處。
她擡眼,正對上他深邃眼眸,不似尋常般覆着寒霜,那雲端雪色散作秋霁,唯餘濃烈的熾意燒灼着她。卻在她抱住他的間隙,他驀然頓住,緊接着她的手被猛地撥開。
她倉皇中,只握住虛無夜色,滿心空落。
驟然間,她從他的眸底,捕捉到了一絲抗拒。
…我盡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