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篝火
篝火
腐生膏?維持傷勢?
喬時憐捕捉到了于大夫所言關鍵,因她緊張蘇涿光的傷,于大夫所言她一字不落地聽着記着。如今聽得此話,她連忙問着:“腐生膏…是何物?”
蘇涿光下意識将右臂藏于身後,漫不經心地插言:“就是一種藥膏。”
卻見于大夫蒼眉擰成一團,惱得胡須一抖,駁道:“哪能是藥膏?那腐生膏是百害無一利的毒藥!”
喬時憐心生驚色:“毒藥…?”
于大夫盯了蘇涿光一眼,耐心為喬時憐解答:“此毒藥常見于刑牢審訊裏,可使犯人傷口傷勢久久不得恢複,疼痛難忍,更能使傷疤留印不褪。老夫先前為少将軍…”
話還未完,蘇涿光冷聲将其打斷,并朝帳外喚着:“來人,今日于大夫會診時辰到了,帶老先生離開軍營。”
三道身影倏忽齊至,畢恭畢敬地對着于大夫便要請離。
喬時憐縱聲阻道:“等等,誰都不許讓于大夫走,我要問個明白。”
于大夫所說的腐生膏效用,不正是解開當初她在将軍府時,惑于蘇涿光傷勢遲遲不愈的疑團嗎?甚至那泉石劃傷的口子明明算不得深,偏偏比之他受的任何一處傷,留印愈重。
難道這一切,皆是因為蘇涿光在偷偷使用腐生膏?可他為何這樣做?以苦肉計博得她憐惜嗎?
三暗衛面面相觑,一時不知該聽誰的。
蘇涿光聽得三暗衛腳步聲止,杵在原地未動,他加重了語氣:“聽不懂?”
眼見喬時憐眉眼含怒,于大夫察言觀色之下,也知自己無意間揭開了什麽真相。
他當即擡起手說:“诶诶诶,打住!老夫我自個兒會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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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時憐見于大夫将離,轉而看向蘇涿光,“蘇涿光…”
蘇涿光谶言:“不過是不慎用錯了藥膏。”
适逢于大夫抱起藥箱,“嘁,某些人啊…瞧瞧他小臂右處就知了。”
他自說自話,意有所指,甚至刻意拔高了聲,生怕身後之人聽不見。
蘇涿光:“……”
饒是看不見,他似是能察覺到身側之人如灼的視線。
他覺得他開始頭疼了。
于大夫掀簾而出,他撫着白須,樂滋滋地心想,這天生倔如牛的病人不聽勸,那便總會有人治服他。
三暗衛見着帳內情形不對,氣氛沉悶至極,識相地跟上了于大夫的步伐,灰溜溜地跑沒了影。
喬時憐極力平複着心緒,涼涼問道:“蘇涿光,你還想瞞着我,是不是?”
他為何一而再,再而三地瞞着她?且這關乎的是他身體,她還想着,縱是他不上心,她可對他悉心照看。到頭來,他卻瞞着她時時傷害自己,根本不把她心切之處當回事。
越是想着,她心中越是忿惱。
蘇涿光擡手向前,探着她所在的位置,“阿憐你聽我說…”
喬時憐已随手披了件外袍,徑自往外走去,“蘇少将軍自有主張,我喬時憐幹涉不了,日後也用不着我來操心。”
“阿…”蘇涿光動作一頓,指尖只觸及到她折身離去的風。
喬時憐面目含着愠意,将要踏出營帳時,又聽得他追來的步子,“時辰不早了,過會兒便是慶功宴,煩請蘇少将軍不要耽誤才是。”
蘇涿光駐足原地,無奈嘆了口氣。
看來她這次是真的生氣了。
他本想讓于大夫先行離去,由他來和喬時憐解釋自己為何用腐生膏,畢竟這等私事,于大夫亦不知他用腐生膏的緣由。不想這般遮掩之下,反是讓她覺着他不願說出實情,故意把她蒙在鼓裏。
看來,唯有在慶功宴上,好生哄着才是。
只聽營帳外,西風對喬時憐掀簾而出極為意外,“少夫人…您怎麽?”
接着她嗓音平然,聽不出喜怒:“西風,把我的東西收拾一下,我去你營帳裏梳洗打扮。”
蘇涿光立于帳內的身形僵了僵,她這是想跟他分房睡?
待得聽聞西風入內,他沉聲命道:“只許帶走少夫人梳洗所用之物,用完即刻送回來。”
“東風北風,蘇少将軍眼睛不便,你們進去看好他。”
她的嗓音續傳而來,蘇涿光緊張的心神稍緩,看來哪怕是生氣,她還是在乎他的,知曉他眼睛不便,特意囑咐暗衛照看。
但接下來的一句,便讓蘇涿光略微松弛的神經猛地繃住。
她幾近是恨聲咬着逐字逐句,“別讓他再把‘藥膏’用錯了。”
蘇涿光:“……”
她是真氣得不輕。
至夜,軍營內一曠野,篝火簇簇,火光拂盛,染滿半邊天際。
與喬時憐想象中有所不同,西北軍營的慶功宴,非是京城裏所設宴會那般拘謹、禮節章程繁多,倒像是随了西北特有習俗,所行的篝火盛宴。
喬時憐唯見眼前營地設有數不清的團團篝火,每處皆有十餘位士兵圍坐于地,或烹羊煮酒,或載歌載舞,極盡興致。歡呼聲不時而起,于掠動的熾色裏蕩開雲霄。
處于中處的篝火是為将帥所在之地,除了蘇涿光與裴無言,還有營中各将領夫長,此番他們正興意盎然地敬着酒,那等高漲情緒,與燃得濃烈的篝火無異。
喬時憐這才明了慶功宴所設意義,戰争向來冷酷殘忍,令人壓抑,但身處這樣的盛宴裏,将士才得以釋放情緒。
她偷眼瞄着正襟危坐的蘇涿光,他好似與這宴中氛圍極為割裂。不論處于何等情景,永遠是這般鎮定自若,好整以暇,不喜不悲。
偏是這樣少有情緒起伏之人,惹得她想着念着,惱着怨着。眼下她還在生蘇涿光的氣,但生氣歸生氣,她身為将軍府的少夫人,在一衆睽睽裏,她還是會留有将軍府的顏面。
譬如此番裴無言遞來一盤肉香四溢的烤羊:“少将軍,這羔羊肉烤得正是時候,嘗嘗?”
喬時憐自然而然地接過,“有勞裴将軍,我來便好。”
畢竟蘇涿光雙目失明,處處不便。她聽說她不在時,蘇涿光因不慣于他人伺候喂食,餐食盡是馕馍一類,從不使筷。
蘇涿光欲言又止,“阿憐…”
喬時憐順手拿起身前的佐料添了添,轉頭提箸喂于他嘴邊,“我喂你。”
“多謝夫人。”
蘇涿光說罷,羊肉入口的一瞬,他臉色微變,那舌尖乍然傳來的辣味散至口中,讓他險些失态。他口味清淡,素日裏食辣不多,故少頃他便冒出微汗,渾身發熱。
若非他眉眼被白紗縛住,難探其裏,加之夜色正濃,通明火處置下更深的影,只怕他的異樣早已被人察覺。
裴無言在一旁還問着:“少将軍,這羔羊是我閑居祁城時自己養的,怎麽樣,是不是肉質鮮嫩,口感極好?”
蘇涿光嚼着羊肉,面不改色:“嗯。”
喬時憐不忘補言:“喜歡就多吃些。”
未幾,蘇涿光循着她的位置,垂面于她跟前,低聲道:“阿憐,饒了我。”
他在向她服軟。
喬時憐呵着白霧,指尖徐徐靠近,悄然擰着他的腰:“蘇少将軍多威風啊,別人都是盼着痊愈,只有蘇少将軍特立獨行。”
聽得她話中怨氣彰顯,他猛地握住她将抽離的手,解釋道:“我不是有意折騰自己身體,我是想留下…印記。”
印記二字道出,喬時憐驀地想到自己身上道道深淺不一的紅痕,她覺得眼前篝火越發烤灼,燒得她面頸滾燙。
随後他将衣袖挽起,露出右臂處她曾咬得的牙印,至今仍呈暗紅血色,猶如烙在血肉裏的一處印記,縱是顯得猙獰可怖,但無不展露出他對此印記極為在意。
借着火光熠熠,喬時憐見着他臂上的印記,不由得消了幾分氣,“那我問你,疼嗎?”
蘇涿光答言:“不疼。”
喬時憐氣結:“蘇涿光,你什麽時候嘴裏能有實話?”
她明明從于大夫口中聽到,腐生膏是會使傷口難以愈合,疼痛難忍的毒藥,更是拿來折磨犯人審訊所用,如何會不疼?
蘇涿光不假思索地應道:“是關于你的,不會疼。”
那落在耳畔的嗓音極低,輕得仿佛風吹即散,卻如眼前點點拂動的火星子,猝不及防略至她心尖,熾烈灼熱,牽引着她的所有,愈燃愈烈。
到底是誰說他不會哄人,不會說情話?
喬時憐一時不知作何回應,她覺得她再待在這裏,怕是會被其餘将領見着她的羞态。
接而她陡然站起身,不自然地搪塞着話,“我去找西風玩了。”
徒留眼不能見的蘇涿光坐于原地,若有所思。
他以為喬時憐仍在生悶氣,連着話也不願同他多說。
良久,他喚着一旁裴無言,“默聲。”
裴無言正切着羔羊分食,聽聞蘇涿光叫他,他忍不住一激靈。
“少将軍,怎麽了?”
蘇涿光面色俨然:“問你一事。”
裴無言抖着手,強作鎮定,“少将軍…您請說。”
他心道,該不會值此慶功宴,少将軍還要讓他重整布陣吧?他叫苦不疊,他最近夜以繼日趕制圖樣,整個人都消瘦了不知幾圈。
蘇涿光問:“你是怎麽哄人的?”
裴無言硬着頭皮,把心裏搗鼓的措辭說了出來,“此次布陣是根據敵方不同排布所設…”
話還未完,他頓了頓。
等等?方才少将軍問的是什麽?
裴無言只覺靈臺陷入空白,更有須臾之時以為自己幻聽了。
直至蘇涿光重複着話,“我問的是,你在家中時,如何哄發妻的。”
裴無言咽了口唾沫,難以置信。
他不是沒有為蘇涿光會娶妻此事震驚過,但至那日在軍營門口,見着了為重傷的蘇涿光赴千裏而來的喬時憐,他對這傳聞中的蘇少夫人有了印象。确實如京中所說,蘇少夫人是京中第一美人,能得這樣的美人做妻,可遇而不可求。
裴無言随蘇涿光行軍作戰多年,他覺得蘇涿光非是沉溺美色之人。他仍想不通,究竟是何等女子,能讓這位冷面無情的少将軍迎娶為妻,故聽聞喬時憐入祁城後,他第一時間趕到了軍營門處接見。
喬時憐符合他對名門閨秀的印象,端莊大氣,弱質盈盈,可他聽了西風同大夫所述他們趕來的艱辛十日,他對這位少夫人心生了幾分敬佩。能做到這等地步,可見他們二人夫妻情深。
現下蘇涿光問出的話,更是颠覆了他的認知。
裴無言久未作聲,蘇涿光挑了挑眉,“怎麽,不是說,你是祁城懼內第二,無人敢稱第一麽?”
“咳…”
聽聞此等頭銜,裴無言紅了臉,随即他幹笑了兩聲。
“一般我哄我內人…都是一夜,一夜…到她喊停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