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十六歲

十六歲

公主與七皇子不歡而散,春杏留下照看大受打擊的七皇子,青梅則輕功運起,幾步追上雨中漫無目的游蕩的公主。

柳枝翻飛,鞋履踏過,水窪間炸開朵朵雨花。公主面無表情,濕發貼面,雪膚冰肌,任憑雨水拍打,只管悶頭而走。

上位者,情緒萬不可外放,她冒着雨獨自離去,已經算是任性。

可青梅更希望她像剛才那般肆意發洩一通,比憋在心裏強,情緒總悶在心頭,會将人逼瘋的。

青梅不知道的是,經歷過數年蹉跎、親人背叛、死前折磨的公主,已經被不斷擠壓在心底的情緒壓垮了。

柔軟的狐裘從背後包圍而來,一片陰影遮到頭頂,雨絲自龍骨連連滴落,魏婕回眸,看向清秀眉宇輕擰,神色憂慮的小姑娘。

青梅輕輕喚了聲公主,少女的面龐與公主挨的近,年輕的皮膚似能掐出水來。

傘面被雨水擊打,發出沉悶的聲響。魏婕看着青梅年輕的容顏,視線像是被雨水浸潤,恍惚間,她念起前世的一個晚上。

那一晚,她的一次謀策失誤,損失重大。是夜,她咬唇難言,夜深露濃,她只身融入黑夜,如今日這般,無頭緒的走着。

當時,是一個清隽少年匆匆追來,替她系上外衣,月色暈暈,他眸底藏着的溫柔晃進她眼簾。

前世她聲名狼藉,其開端便是一場宴會,有人下藥想毀了陳茹雪的清譽,而陳茹雪順勢将那杯酒獻給她喝。

于是,衆人便撞見她與一閹人茍且。

沒人知道她為什麽要選擇一個太監,一個閹人,只有魏婕自己知道,年少月下朦胧時,她吻上他唇角,摸到他清瘦的手。

骨節分明,根根修長勻稱,瓷白溫潤。

那是魏婕第一次的沖動,那種肆無忌憚的感覺,那種隐晦的欲望,似春日青筍,悄悄的冒出頭頂。

後來摻了料的一杯酒,伴随宴會的靡靡之音,大抵是太長時間的忍耐克制,青筍不知不覺中緩慢生長,一被引誘,便按捺不住的瘋狂抽長——

魏婕怔然許久,忽然摸向衣裏,掏出緊貼內衣放置的書,雨意蒙蒙,她一目十行,飛快向後翻去。

青梅安靜的為她打着傘。

書中關于小太監的墨水,只有永安公主被當衆發現與閹人茍且時描寫了兩句,之後便再無出現。

可魏婕回想,死前她明明就是聽到了他的聲音……若是他在那,一定會将她的屍骨妥善安葬吧。

女子長長的睫毛挂着幾滴晶瑩的雨水,眨動時,一滴悄然落下,浸濕一小片書頁。

魏婕回神,連忙合上書,重新放回衣裏,擡頭望向霧蒙蒙的天。雨絲斜斜落到她挺翹的鼻尖,少年閑聊時的話語驟然出現在腦海,他說過,他進宮那幾日,連綿下了許久的雨。

一個說不清道不明的期盼冒上心尖。

“青梅,我們回宮裏一趟。”

魏婕是個護短的公主,她想,上一世沒能護住那人,這一世總要護他周全吧,總不能再讓他颠沛流離,孤身入異鄉吧。

這宮裏頭這麽冷,她的公主府銀絲碳充足,來她這比別處都強。

————

到了宮裏頭,魏婕直奔司禮監,小太監年歲大抵與她一邊大,前世到她身邊時,是他入宮的第二年頭,正巧她宮裏缺人,又正巧選中了他。

算算,他入宮第一年,正好是貞德十八年!

十六歲,十六歲……魏婕後知後覺出重生回十六歲的好處。這一年,她還未見到陳茹雪,這一年,小太監剛剛入宮。

魏婕本來只是一點期盼,随着腳步前行,這點期盼越來越大,越來越多,變得無比期盼,期盼見到一個闊別許久的人。

只是期盼越大,帶來的失望便更大。宮裏頭的老人聽到魏婕問起一個名為子申的太監時,老太監仔細回想,篤定地搖頭道:“回殿下,老奴确定,咱宮裏頭并沒有您說的這個閹人呀!”

沒有……難道現在他還未入宮……魏婕蟬翼似的長睫垂下,掩去驟然暗淡的眸色,她提了提唇角笑道:“若是有這人,你派人來尋本宮。”

“好好好,不過若按您的描述,皮囊俊美,身形修長的閹人沒有,但幾天前宮裏頭來了個年輕郎君,穿得破破爛爛,說要進宮,老奴見他氣質不凡,怕是家中出事故的落魄公子,來宮裏尋出路來的……”

老太監絮絮叨叨說了許多,青梅不耐去聽,卻見本想離去的公主頓住腳步,鴉羽似的睫毛掀起,瞳仁一剎那亮如星辰,她問:“那人在何處?”

老太監想了想,“後院的草舍,那裏都是一群馬上去勢的人,公主金枝玉葉,還是不要踏入了,別髒了您的腳。”

————

公主金枝玉葉,尊貴無比,但魏婕這個公主不同于一般公主,她活得更難一些,髒的事幹得更多一些,甚至做過囚犯、受過刑法、貶過庶人。

她傲慢、矜貴,卻也能不顧公主矜持,站到髒亂污穢的茅草舍前。

老太監攔不住這位公主,他汗涔涔流下,心中驚異萬分,表面還得老臉陪笑勸說:“公主想見那人,老奴叫人帶過去便是,您何必親自過來呢。”

尖聲細語入耳,雨水順着泥濘的土地流淌,魏婕看向風中搖搖欲墜的房舍,不知名難聞的氣味圍繞,她恍然想起她的确不用親自過來,她想要個什麽人,只需要吩咐一聲便好。

但她來了,仿佛趨于本能,趨于最原始的欲望。

若是深究,許是她前世失去的太多了,最後孑然一身,所以她更加謹慎,更加親力親為,不願節外生枝。

但一個公主,不管不顧進入司禮監,難道不會節外生枝嗎?無數雙眼睛盯着她。她現在才十六歲,羽翼未滿,她一定會被父皇猜疑,一定會被舅舅訓斥。

但……那又能怎麽樣呢。

魏婕一瞬間思考許多,然後再一瞬間将他們通通抛之腦後,她已經站在這了,她只能往前看,看向茅草舍。

魏婕現在身邊侍女只有青梅一個,但暗中護衛無數,她只擡手,一個黑影便如雨燕飛來,穩穩落到她面前。

老太監被突然出現的暗衛吓了一跳,不過并不疑惑,畢竟公主有個暗衛實在太平常不過了。

也幸好有暗衛,公主不會親自踏入一群低賤之人的污穢場所,不然他定會被聖上問責。

老太監長呼短嘆,慶幸又覺不幸,大起大落時,那暗衛已經打開腐朽的門,一縷白光傾斜而入,頃刻灑滿逼仄的空間。

視線穿過雨簾,昏昏暗暗間,有一人支腿倚靠牆壁而坐。身邊同他一般衣衫褴褛的狼狽人有許多,但光線暈暗下,他一出現,所有人的目光便瞬間被他吸引奪去。

前世魏婕曾無數次遺憾子申是個閹人,他生得極好,身段極佳,氣質也獨特萬分,談吐間比當世許多高貴公子都要吸引人的多。

只是是個閹人。

但若他不是個閹人呢——

瑕不掩玉之美,光影半明半暗,清瘦少年微眯着目,瓷白的面龐沾上道道血痕,隔着雨,他投來的視線毫不掩飾地顯露陰戾,野性與昳麗共存,他似雨中惑人的妖。

這是怎樣一個少年!站在魏婕身邊的青梅與暗衛登時肌肉繃緊,他們從少年的目光中感受到了赤裸裸的兇戾、殺意。

一只落魄的野狼。

在場的兩位習武之人精神緊張,而毫無感受的老太監卻繃上老臉,嚴厲呵斥:“一個個歪七扭八的做什麽!這是永安公主,都給我跪下!”

這些将要“去勢”的人已經餓了好幾日了,聽到老太監的命令,他們紛紛撐着身子,喘着所剩無幾的氣,艱難地擺正身軀跪地。

狼一般的少年在那一刻眸光殺意竄高,脖頸青筋暴起,削瘦的手掌狠狠握拳,忍耐非常地盯着被衆人包圍在內的翩翩身影。

青梅氣息收斂,舉着傘的手微微用力,視線防備地盯緊少年。

老太監氣急敗壞地再次怒斥,那少年的忍耐幾近爆發,暗衛已經握上腰間匕首。

氣息肅然,兇意交鋒,殺戮一觸即發間,那少年卻忽然洩了氣,垂下兇殘而惑人的桃花眼,支撐着身軀,雙膝接近地面。

“不必跪了。”

煙雨清寒,女子音色如山間寒雨,冷而幽幽然,乍然響起,卻似平地一聲雷,衆人各異的目光紛紛投向她。

她像是感受不到這些或疑惑、或猜測、或驚奇的目光。纖纖玉手提起裙裾,光鮮亮麗的她,一步步向髒污不堪的少年走來。

她動,衆人便跟着她動,少年的目光伴随着她的腳步,直到門口。

她停在了門口,不再前進一步。

少年諷刺嗤笑,心想不愧是矜貴人物,怎肯踏入這般肮髒不堪之地,也許只是一時好奇,便懵懂而殘忍地過來,低頭瞧瞧世間低賤處是何種樣子。

然而下一刻,頂着無數目光,公主伸出纖長蔥白的指尖,長袂飄飄,她點了點冷笑平視一衆人的少年,問少年——

“你可願跟本宮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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