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舅父
舅父
年少時,魏婕曾一度認為舅舅就是冰做的人兒,心是冷的,血也是冷的,全身上下都是冰涼的。
舅舅像是孤高的冷月,眉眼浸了霜,待所有人都疏離有距,那股子疏離深入骨髓,魏婕能将他的冷漠學個七分,卻總也學不深處。
魏婕從未想過,冷月有一日,會從天上墜落下來。
元守二年間,丞相長孫晏因人檢舉,自府中搜索出通敵造反的證據。
新帝勃然大怒,念及舊情,只判他一人死罪,餘下衛國公府一脈貶為庶人,發配邊疆。
長孫晏行刑那一日,天降鵝毛大雪,天兒冷得出奇。
魏婕頭戴帏帽,站在人群裏,隔着擁擠的人影,遙遙望向他。
天冷冽酷寒,長孫晏卻只穿着一身單薄囚衣,寡白的肌膚透出病态的紅。
他被人按在衆人面前,以一種極為羞辱的方式跪在薄冰上。
當年,魏婕看着他,身子止不住的抖。
周遭不堪入耳的辱罵聲侵入耳畔。
舅舅很少笑,哪怕面對魏婕,他也甚少露出笑顏。在魏婕的記憶裏,他哪怕是笑,也僅僅敷衍地彎個唇角而已。
但行刑的時候,大刀舉起之時,那人,那雪做的冷月,隔着紛亂的人群,對上了她的眼。
魏婕從長孫晏的目光裏,感受不到半分憤懑與怨恨,卻也不像平日那般疏離如陰霧。
他看着她,像是看出了她的恐懼。
大雪紛飛,寒刀鋒利,被雪一照,那即将飲血的刀尖閃爍出銀光。
于是前來觀看一代大奸臣受刑的在場衆人,便在一道行刑的指令抛出時,看到跪在大刀下的罪臣抿了抿毫無血色的唇。
衆人皆以為他是要開口說些什麽,是像以往的罪人一般死到臨頭了突生恐懼,慌張的大聲喊着冤枉,還是要放幾句狠話,再或者給衆人留下什麽重要的證據……
監刑的大人瞬間焦躁,唾液飛濺大喊:“行刑!立馬行刑!”
可到頭來,那人只是看着人群中的某個人,提起唇角,眉眼彎彎——
猶如冰雪消融,三月春風。
他只是笑了笑。
…………
親眼目睹頭顱落地的人,又重新站到她面前,魏婕壓下心中不自在,擡眼,下意識地看向他的雙目。
金烏高懸,天光雲影,身前人背對着光,柔和光影暈染下,他一雙墨玉瞳仁卻冷淡如浮冰。
長孫晏該是剛下早朝便來了公主府,身上還穿着緋紅圓領官服,胸前仙鶴展翅,一派的冷峻氣息。
他進公主府一向不用通報,但自從魏婕及笄後,他就甚少來了。
今日冷不丁來此,莫過于詢問她與魏琛軒之間的“矛盾”。
沉香袅袅,溫茶的熱氣與白煙相纏,再一同散于空氣。
長孫晏施施然端起茶,慢條斯理地飲上一口,這才擡眼正視魏婕。
這是他一貫的态度,哪怕心裏懷揣着萬分緊急的事,面子上依然不緊不慢,泰然自若。攻心為上,先讓他人自亂陣腳。
若魏婕真是十六歲,此時心中怕是早已亂得心跳如雷、手心發涼。
長孫晏:“聽聞,你和七殿下起了口角。”
魏婕:“算是吧。”
長孫晏看着她,眉心淺淺地蹙起:“他年歲不小了,你也不用再慣着他,若是他做錯什麽了,直接罰就是。”
長孫晏的态度尚在魏婕的預料之內,畢竟不論衛國公府的态度如何,舅舅本人是實打實的以教導一介天子的态度,嚴謹而苛刻的要求魏琛軒。
一言一行、一舉一動,皆該符合天家尊威。
也正因年少時積累的懼意,全大晉魏琛軒最畏懼的,大抵就是長孫晏了。
畏懼到,定要除之為後快。
赫然又回想起前世,魏婕閉了閉眼,忍受心底翻湧的厭倦,回道:“知道了,舅舅。”
長孫晏觑到魏婕狀似煩躁的神情時,他捏着茶碗的手微緊,罕見地露出一絲躊躇的神态。
他摩挲着茶碗,偏過頭,“你從司禮監帶回了個男子?”
“嗯。”魏婕看着他的側顏,揚了揚唇,音調悠然:“舅舅不會幹涉吧。”
但凡長孫晏來到公主府,府裏的侍從都會格外安靜拘謹,公主這番堪稱任性的話一出口,守在倆人身邊伺候的侍從紛紛低頭,恨不得鑽到地下去。
然而長孫晏只是擡起線條流暢的下颚,眼底意味不明地看向魏婕,語氣有些輕:“……你也長大了,有些事情,你自己把握吧。”
說到最後,他咬字越發淡,意外的,魏婕從他下垂的眼尾褶皺間,看到了破冰融雪般的無奈。
兩人你來我往,有一搭沒一搭的聊着,直到長孫晏手中握着的茶碗已經泛涼。他沒來由的忽然插了一句:“姝儀,如果感到疲倦,可以休憩一段時日。”
他這話說的實在意外,意外到魏婕愣住一息,腦中升起的第一個念頭便是,難道舅舅也重生了嗎?
前世的長孫晏可從未說過,讓她休息的話。
她試探道:“為何這麽說呢,舅舅?”
長孫晏起身,鶴羽般的寬袖垂落,他居高臨下地低下頭,回道:“我曾說過,面由心生。”
————
送走長孫晏,魏婕雙目閉阖,歪在貴妃榻上,用微涼的手腕壓着發燙的眼皮。
她像是就保持着一個動作沉沉睡去,安安靜靜的,好半晌都不動彈一下。
春杏守了她一會兒,見她像是熟睡,便想要将殿內伺候的小厮支出去,可剛一揮手,身後乍然響起榻上人的聲音:“最近琢居內有異常否?”
春杏轉過身,看着紋絲未動的公主:“回公主,琢居近日并無異常,戚公子一直在養傷。”
“養傷麽……”
魏婕放下擋在眼前的手,微眯着掀起眼皮,她坐起身,搓了搓膩白的指腹,慵懶如貓兒似的拉長音調道:“瞧瞧去——”
琢居。
正午之時,微風徐徐,庭院青竹簌簌搖曳,偶有被風卷起的竹葉悠悠而蕩,閑散澹冶,猶如一幅水墨竹居圖。
只是魏婕一來,侍從忙聲傳告,步履聲踏踏入耳,轉瞬間将這一片清雅靜谧畫敲個粉碎。
魏婕一路走來,面無表情,腦中不斷反思她情緒濃重,竟反映于面相。
随之又想,她為何突然念起琢居,且光念起不夠,還非要親自來一趟。
直到站到院內,與等候在那的戚子坤對視,那少年俯下身,露出溫潤的笑意時——
魏婕想,是了,正因為他生得好看,又那般狡猾有趣,逗起來極有意思,她才留住他的啊。
她來他這,是理所當然的。
*
魏婕一股腦走來,帶着見過舅舅後沉悶的思緒,可真到琢居,卻又不知該說些什麽。
戚子坤行完禮後便安靜地站在她身前,魏婕不啓唇,他也不開口,反倒收斂下颚,纖長的一排睫毛半垂,低眉順目的,瞧着格外乖順。
他扮乖巧,魏婕反而覺得不順眼。在司禮監時他一副兇戾樣子,到在她卻換副皮臉,是以為她喜愛乖巧的不成?
披了個羊皮,還真把自己當成羊了。
魏婕從戚子坤現在的表現,能猜測出他的身世定然不俗,但不是嬌生慣養着的。他習慣于察言觀色,卻應該是第一次學着投其所好,顯得過于用力了些。
且前世,他是真入宮做了閹人。再結合他現在對她笨拙的讨好,笨拙的适應環境。魏婕揣測他曾經歷過一番磨砺,心裏懷着某種執念,從而打磨了傲骨,肯順勢折腰。
他落到了她手上。
便只能向她一人折腰。
魏婕的視線凝在戚子坤面龐的時間過長,偏一直不開口,那視線卻又過分灼熱,戚子坤尚未摸清魏婕的性子,剛要主動打破僵持——
魏婕:“用過膳了嗎?”
戚子坤頓時滞住,喉骨滑動,“還未……”
“那便一起吧。”魏婕落下一句話,身後小厮利索地轉身傳話,不顧戚子坤遲疑的目光,她移步與他擦身而過。
女子發鬓間鎏金海棠步搖微微晃,與他的一縷墨發短暫相勾。他那一縷發絲似是戀戀不舍般,挂在流蘇上面被拉出一段距離,才悠悠垂落回耳畔。
戚子坤踱步跟上魏婕。
她想做什麽?
戚子坤與她同案,用了午膳,席間他幾次三番擡眸,看向她淑靜的眉眼。
魏婕垂眸低首,幾縷碎發滑落肩頭,貼在雪白的頸窩。戚子坤擡眸瞧她,她起初視若不見,但次數多了,便是想不在意都難。
魏婕放下箸,啓唇:“我好看嗎?”
戚子坤拿筷箸的手一僵。
魏婕不等他回複,又扔下幾個致命的問題:“不好看?相貌粗陋?還總嘴不饒人?”
戚子坤:“不……”
魏婕:“陰晴不定、性格扭曲、倨傲跋扈?”
“并非。”戚子坤快速吐出兩個字,看着好像在故意為難他的魏婕,盯着她的雙眼,頗為認真道:“公主花容月貌,性子良善,而您身為公主,自是有傲氣的資本。”
魏婕原本只是想戲弄他一番,卻不成想他回答的如斯認真。
不過……他竟誇她良善。
魏婕諷笑道:“性子良善?你這話恭維別家人也就算了,可別安在我頭上。”
“我這人,跟良善可沾不上一點邊。”
“我并非恭維,而是實話實說。”戚子坤:“公主是良善之人。”
魏婕面上的笑容瞬間淡了,她像是惱了 ,周圍侍奉的侍從皆有些緊張,與戚子坤有幾分相熟的站在魏婕身後瘋狂給他使眼色。
戚子坤卻像是看不見一樣,面色平靜的注視着魏婕。
魏婕從不認為自己是良善之人。
她也不認為少年說她良善是發自肺腑的真心話。
但她冷下臉,心中所壓抑的躁郁卻說不清道不明的,因少年的認真而感到輕快幾分。
魏婕冷了戚子坤好半晌,突然道:“最近,你便先跟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