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皇姐

皇姐

春雨淅瀝,霧氣蒙蒙。

乾清殿內,長燈通明,皇帝高坐于上,姿态放松,兩手松垮地交叉在身前。

他身影于牆上拉出一條長而斜的黑影。

高大、壓迫、威嚴。

魏婕停在被打開的扇門前,掀起眼皮,看向高大的黑影。

料峭的風順着大開的扇門竄入,魏婕提着食盒的手微微收緊,她站在門外,碧瓦飛甍,雨絲連珠,四皇子的聲音透過雨簾,稀疏傳來。

“……兒臣以為,前周朝頹敗其故,乃是信任奸臣,奸佞當政……”

趕得巧了。

魏婕時隔半月,照例來與皇帝敘敘那虛僞的親情時,正碰上皇帝起興致,考察皇子們的學識。

鑲珠的繡花鞋擡起,穩穩落到地面,幾道輕微的踩踏聲響起,耳邊四皇子朗朗的音色一頓,皇帝擡眼——

殿內肅穆,而一襲海棠紅的公主笑吟吟而來,面白如雪,爛漫豔麗,明媚如朝陽的小娘子,誰不喜歡?

皇帝自是喜歡他這個女兒的。

在看到魏婕一張淺笑的美人面時,皇帝剛還微蹙的眉眼陡然一松,眼尾的幾條褶皺簇起,擺出一副慈父姿态地招了招手,“永安來了。快過來。”

四皇子低垂着頭。一雙精巧的繡花鞋隐在逶迤的裙擺下,款款從他的身側經過。他面色難看,垂在身側的手掌驀地握緊。

魏婕的長相本就明媚豔麗,今日只略施粉黛,笑意盈盈,一颦一笑間露出小女兒的嬌憨姿态:“父皇,兒臣親自下廚,做了這百合蓮子湯,特地帶來給父皇嘗嘗。”

在宮裏生活十多年,魏婕早就明白父皇并不喜歡如她母後般尖銳的女子,他喜歡的是天然的嬌憨,以及不問世俗般的純淨。

他最寵愛的貴妃便是十足的典範。

于是幼時的魏婕學會了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見了父皇,為了讨他的喜歡,便學着那貴妃的姿态,扮出一副被寵壞的公主樣子,仰着天真爛漫的臉,在父皇那裏讨好。

久而久之,一直忌憚衛國公府,厭惡母後的皇帝,真當對魏婕生出幾分難得的愛護親情。

這千變面具像是固在她的臉上,想摘下來都難。

“還是永安念着朕!馬志,你瞧瞧,還得是女兒貼心!”皇帝哈哈一笑,身後總管太監馬志笑容堆了一臉,忙接過魏婕手中提着的食盒,刻意将尖細的嗓音壓得陰柔:“永安公主向來體貼。”

魏婕莞爾,眼睛輕乜向自從她出現,視線便一直貼在她身上的魏琛軒。

魏琛軒在父皇面前端是川渟岳峙,此刻看見她雖心神波動,卻也并未表現在面上,只是眨了眨那雙鳳目,眸底似水光粼粼。

像個眼裏閃着光的小狗崽。

魏婕平淡地移開視線。

皇帝笑容溫和,拍了拍魏婕的手,“你來的正好,朕就前周朝傾覆,來考考你幾個兄弟,你既然來了,下一個就先讓小七答。”

若按平常,下一個該當是六皇子。

皇帝這心思真當是百轉千回,他總是笑着,內心裏卻不知在琢磨些什麽。

皇帝的聲音落下,魏琛軒便邁步上前。

“兒臣以為,周朝傾覆,主要因為政權分散,諸侯權力過大,以至周朝權勢盡失,分崩離析……”

他所答規規矩矩,皇帝漫不經心地點點頭,誇贊一句:“不錯,是認真學了的。”然後側臉,雙目微眯地掃向站在他身側的魏婕:“永安有何觀點啊?”

魏婕心中啧了一聲,面上天真爛漫地挽住皇帝的手臂:“永安不懂這些,父皇為永安講講可好?”

站在下方的魏琛軒悄悄瞥了眼裝傻充愣的魏婕,胸口湧上癢意,有些想笑。

阿姐的學識在他之上,怎會不懂這些。

他想念從前與阿姐一同學習的日子。

……但阿姐現在,對他冷淡無情,魏琛軒無比委屈,一腔暖意登時被酸澀覆蓋。

魏婕對外的形象一向是嬌蠻而蠢笨,皇帝微眯着眼,松垮的眼皮下一雙眸子銳利地看着魏婕,語調頗為慈愛:“先聽聽你六皇弟怎麽說。”

一道沙石過溪澗,珠玉而碰撞般清然的嗓音響起:“是,父皇。”

魏婕反射性看向他。

六皇子魏承澤,是麗美人的兒子。

她反複翻閱《梅雪》後,對其中感到最為不解的便是有關這六皇子。因為《梅雪》所述,當年母後與麗美人所換嬰童,是女嬰。

……可麗美人膝下,只有一個兒子,便是六皇子魏承澤。

前世今生,魏婕第一次正眼好好瞧一瞧這位她不曾放在眼裏的皇子。

魏婕瞳仁幽深,探究的目光一寸一寸間,從他的眉心滑到唇瓣。

——他的唇瓣豐潤,劍眉星目間,偏生一股清秀,眼下一顆殷紅的淚痣,擡眼間,又有幾分淩厲。

——他的語氣清淩淩,并非女音,卻比普通男音更潤澤,聽到耳中,有如沐春風般的舒适感。

“……各諸侯國征伐不斷,內不修正其所以有,且天災人禍使然,以至民不聊生——”他說到一半,魏婕敏銳的察覺到他嘴唇動了動,卻像是強行憋住般,将話咽回喉嚨,再開口,所答便與魏琛軒的相差無幾。

魏婕眉心一壓。

前世的永安公主并未把目光多關注在魏承澤身上。六皇子母族勢弱,麗美人原只是一個戲子,只因長相貌美妖嬈,又有一種獨特的氣質,被皇帝瞧上,帶回了宮中。

麗美人實打實的被寵愛了一段時日,她卻并不張揚,反而安靜本分,不争不搶。各宮各院見她溫順,一般不多為難她。

也許麗美人性格溫吞,六皇子便随了她,在一衆皇子間中庸平常,并不出衆。

六皇子……魏承澤……魏婕搜刮記憶,前世那十年裏,他不出彩到魏婕絞盡腦汁才能回憶出他的一點模糊的輪廓。

但最後,五位皇子中,只剩下魏琛軒與大皇子。

魏承澤,大抵不是死于四皇子之手,便是死于九皇子之謀。

《梅雪》主講男女主之間的風花雪月,不曾施舍筆墨給這位邊緣皇子,只在提及七皇子的生母時寫到幾筆的麗美人,其餘的全由一筆帶過。并未說明先皇後真正的女兒在哪。

這詭異的話本子講述了許多魏婕前世弄不懂的東西,卻偏偏漏洞百出——

那麽,只有兩種可能,麗美人野心勃勃,将當年的女胎與母後一樣,換成男胎。

再者,便是魏承澤就是當年那女胎,麗美人将她女扮男裝,混做皇子養大。

這兩點不管哪一個,都是膽大包天的欺君之罪,而麗美人本身地位卑賤,無權無勢,只是一個嬌弱戲子……

她怎麽有膽子!

煙雨霧氣如吃人的妖,将深深的紅牆吞噬得朦朦胧胧。魏婕纖長睫羽撩起,眺望遠去,悠長的視線仿佛穿過深牆,掠過無數複雜的靈魂。

再垂眸,四肢一陣發麻。

若魏承澤真是她的胞妹,她當如何?

魏婕突然打了個寒顫。

————

陰雨綿綿,雨水順着青碧油紙傘的龍骨滴答墜落,亭臺水榭,蓊蔚洇潤,皆朦胧于水霧之中。

魏婕送過湯食,在幾個皇子視線下,通情達理地提出離去。

起了賞雨的興致,魏婕拒絕了上辇,而是輕提裙裾,沿着牆角一排雨簾慢慢走。

平日裏安靜到壓抑的深宮,被雨幕籠罩,便添上一層靜谧,少了幾分陰郁,春雨蕭瑟間,別有一番雅趣。

雨滴點地,噼啪聲淩亂輕響,心波随雨意,漸漸平歇。

青梅素白的手舉着油紙傘,她倏地開口:“小殿下來了。”

于是方才平靜如潭湖的情緒再又翻湧,魏婕擡起筍尖般的手指按住眉心,青梅聲音剛落,魏婕便聽到一陣逐漸迫近的腳步聲。

那靴履踏水聲愈來愈近,愈來愈急,魏婕回頭,便見濕透了的少年喘着氣,立到她面前。

他身後的太監緊忙追,急急把傘遮上他頭頂,“殿下走慢些,莫要再淋雨了。”

油紙傘的陰影下,魏琛軒烏發滴水,水順着肌膚流入衣裏。

“阿姐……”他急匆匆地跑來,到了魏婕跟前,卻又不知說些什麽,他不自在地一撥粘在頰上的濕發,“阿姐今日怎回宮裏了?”

“盡盡孝心。”

女子的嗓音很淡,像是融進這煙雨寒氣。

魏琛軒洩氣般,肩膀一松:“阿姐莫要再生我氣了,好嗎?我知錯了……”

桀骜的少年垂下了高傲的頭頂,螓首間藍底銀紋抹額墜在臉龐,那珠玉搖搖曳曳。

從元守三年間回來的魏婕看着少年,她目光有一瞬的模糊,已經覆上一層塵埃的記憶似被風吹動……

她茫然念起,十年前的弟弟,還只是個懵懂的少年郎,這個時候,他最是依賴自己。

但那又如何呢?

魏婕思緒猛然抽回——

背叛者,自是再得不到一分憐惜。

魏婕扯了扯丹朱唇,視線似洇入料峭雨意,“本宮今日乏了,有什麽事……你自己解決吧。”她不想再為他多調動一分心神。

女子的音調出奇的缥缈,在淅淅瀝瀝的雨幕下,像是要掙脫這世界而去。

魏琛軒愕然地擡起頭:“是我惹得阿姐感到勞累了嗎?我一定勤奮起來,不再讓阿姐費心!”

“阿姐……就不要再與我置氣了。”

魏婕完全不想搭理他。

只漠然地瞟他一眼,便想轉頭而走。

但就在這時,一道如乾清殿內的清潤嗓音響起,“皇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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