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雨幕
雨幕
春雨如絮,一襲月牙白銀絲暗紋鳥獸錦袍,腰間配青碧玉佩的少年郎負手而來,在綿密的雨下,他面容潤朗,一雙眼裏像是藏了潺潺的溪流。
不管是音色、周身的氣質,亦或者是唇角笑容的弧度,皆令人感到一種清風明月般舒适的滋味:“皇姐好,方才在殿內沒顧得上寒暄,皇姐勿怪。”
最後一個皇姐,魏承澤聲音微微拉長,聽起來尤為的乖。
魏婕僵硬地點點頭,在他剔透的瞳仁注視下,又僵硬地抿起唇,勾出一個淺笑的弧度:“無礙。”
“阿姐!”魏琛軒突然出聲,“我們走吧。”
魏婕覺得魏琛軒莫名其妙。
魏婕平淡道:“本宮要回府了。”
魏婕說出要回府後,魏琛軒的心情肉眼可見地低落兩分,青松般的身形不着痕跡地往前走上兩步,将魏婕的身影與礙眼的魏承澤隔開。
魏琛軒剛想提出相送。
不料魏承澤冷不丁先一步啓唇:“皇姐要出宮嗎?我正巧有事要出宮一趟。可以送送皇姐。”
這小子!
魏琛軒下齒咬緊,暗自腹诽魏承澤狐貍面狐貍心,平日裏幾乎看不見人影,怎今日如此礙眼!
魏琛軒目光似刃,近乎化為實體在魏承澤的身上刺個十幾刀。
魏承澤不知真呆假呆,屹立依舊,只揚着秀俊的臉,蒼蒼雨幕下,淺色如琥珀般的瞳仁沁了水般地注視着魏婕。
魏承澤的氣息無害,又帶了親近之意。
魏婕不動聲色地打量着魏琛軒。
她心中像是吊着一塊重石,搖搖擺擺,又沉重無比。她覺得在逃避,她有許多個瞬間,想着就當不知道她還有一個妹妹便好了。
魏婕垂在身側的手松開又握緊,握緊又松開,全身肌肉不受控制地繃緊,腦海中似有尖銳的叫喊聲,咆哮着讓她抛棄一切,轉頭就走,再不管任何人——
雨聲朦胧,傘下蔭蔽處,女子美眸掩于黑暗,雨落傘面,聲音沉悶,她的音色平靜到如同那無波無瀾的死海。
魏婕聽到自己說:“那便一起吧。”
————
兩人行變成多人行。魏婕耳邊一下子聒噪如蟬鳴。
魏承澤:“皇姐可知,女子喜歡什麽樣的生辰禮?”
魏琛軒陰陽怪氣:“你問這個做甚,難不成你有心儀的女子了?”
魏承澤好脾氣地回答:“并無。”
魏琛軒嗤笑:“那你……”
魏承澤淺笑:“難道生辰禮只能給心儀的姑娘嗎?”
魏琛軒一滞,剛想反諷,魏婕被他們吵得腦袋嗡嗡作響,不耐的打斷:“你可以去城南那家名為一品閣的銀樓看看,那家的東西向來上乘。”
“多謝皇姐相告。”魏承澤微微歪頭,唇角揚起,淺色的眸子澄澈無比:“若是皇姐有時間,可否麻煩皇姐同我一起,我不大了解女子的喜好。”
此話一出,不光魏琛軒怒目圓瞪,魏婕都眉心一跳,烏睫掀起,看向他。
不管前世還是今生,魏婕與他并不相熟,兩世相加說的話都屈指可數。今日他這般親近,意外到讓人生疑。
像是察覺到逐漸蔓延開的僵硬氣氛,在魏琛軒威脅的目光和魏婕隐晦的視線下,魏承澤摸摸白玉似的鼻尖,神情帶了兩分的落寞,像是赧然的輕聲道:“抱歉,是我唐突了,皇姐莫怪,莫怪。”
他一口一個皇姐,明明本該如此稱呼,傳到魏琛軒耳中卻格外刺耳。
就好像,只屬于他的阿姐,又被他人觊觎了一般。
“裝模作樣……”
魏琛軒舌尖的譏諷剛一吐出,便開始後悔,如此沒有教養的話,阿姐定然不喜。
果然,幾乎是他的嗓音剛響起,魏婕的朱唇便抿成一條直線,眉目間浮現一層厲寒:“魏琛軒。”
魏琛軒倏地合上嘴,心情驟然浮上一層陰霾,他垂頭低眉,撫平衣襞,薄唇抿得極緊。
一路吵鬧,到了輿轎處,魏婕不再拿眼看魏琛軒,而是緩平語氣,向魏承澤啓唇:“你只去一品閣便好,那的人會幫你挑選。”
——軟言客氣,到底都是拒絕。
魏承澤不急不躁,慢吞吞答了個是。
————
擺脫了兩位皇子,魏婕雙目阖攏,歪在軟轎上休憩。直到轎子停下,一陣輕微的颠簸将她震醒,她才掀起眼皮,看向轎外。
公主府飛檐下,雨簾如幕,少年長身玉立,紅綢銷金雲紋圓領袍束身,雨幕蒙蒙,他眉眼入畫,氤氲而不真切。
魏婕杏眼眯起,尚有幾分困倦的眸底似攏上一團雲,像是仍困在夢境裏,她的目光穿過雨幕,帶了絲絲縷縷的悵然。
“今個怎麽了,頂着雨出來接本宮?”
微帶譏诮,卻又似琴弦音調微揚般的嗓音悠悠揚揚,送到戚子坤耳中。
站在他身前一步的春杏還未來得及移步相迎,一道身影便施施然跨進雨下,掠帶一陣涼風。
春杏一怔,盯着那道挺拔身姿,對自己的地位忽覺不妙。
一前一後兩道身影走到魏婕轎子旁,湊近了些,魏婕能瞧到戚子坤瓷白面龐上淡粉的疤痕。他生得當真漂亮,面若好女,清隽瘦削,沒有當初一照面時的陰戾戒備,他擡眼看向她時,眼眸似綴了秋水,漾漾生波。
他若想讨好誰,只用那雙桃花眼,便能讓無數人為他甘之若饴。
少年看着她,擡起一只手:“殿下,路面濕滑,請小心。”
魏婕的目光鎖定他的面龐幾息,然後下移,放到他伸過來的手掌上。
他的手,魏婕前世就無比的喜歡。
——根骨分明,修長幹淨,如同上好的玉竹。
魏婕的唇幾不可查地揚了揚,伸出手放到他擡起的手心上,被他扶着下了轎。
春杏手持傘柄,擋在魏婕頭頂:“公主,姜茶水已備好,今日潮氣重,您快些進屋歇息吧。”
“有心了。”魏婕輕輕收回放在戚子坤手中的手,在身側一攥,他的手心溫熱,那殘存的溫度仿佛還膩在她手掌,別來由的異樣。
這股莫名的異樣像是一把火,燒得她心中不講理的煩躁,她忽然冷下臉,一路無言,剛一邁進殿內,便冷聲:“戚子坤在外面侯着。”
春杏忐忑的心情剎那轉晴,她炫耀般瞥了眼面上閃過迷茫的戚子坤,腳步輕快跨過他身側,關上門。
吱呀一聲響,戚子坤看着眼前無情閉合的門,輕輕嘆息。
*
姜茶水入口微辣,适才滑入喉嚨,那熱氣便席卷全身,驅散寒潮濕氣。
魏婕飲下茶,又換了身爽快的衣裳,這才倚在貴妃榻上,吩咐春杏喚戚子坤進來。
她這頭舒适了,戚子坤卻衣袍沾濕,烏發貼面,睫羽被潮氣卷成鴉色的幾簇,眸底藏了微茫水汽,好一副落魄可憐樣。
魏婕偏喜歡他這幅模樣,楚楚動人的,勾得人心生惡念。
魏婕輕佻地上下掃視他,慵懶地窩在塌上,輕輕搖了搖纖柔的手。
“過來。”
女子清豔不可方物,嗓音曲婉微磁,眼絲蒙蒙間,戚子坤聽話地走上前,修長的身軀傾下,單膝跪地,擡起棱角分明的下颌看她。
外頭光線陰暗,殿內燭火通明,憧憧下,兩道斜長黑影挨得極近。侍從早已識趣地退去外堂,只剩兩個心腹貼身侍女站在相隔不遠的烏木雕芍藥屏風處。
空氣阒靜,兩人的聲音也不由地壓低。
魏婕:“喜歡淋雨?”
戚子坤無辜道:“自是不喜的。”
“那又何必冒着雨來迎本宮。”魏婕哼笑,“你這一身的暗傷,可別死在本宮這裏,晦氣。”
她言語刻薄,戚子坤心道那小厮說的不錯——
永安公主的性子實在別扭。
戚子坤:“多謝殿下惦念,我身子已然大好,便是不好在府內做一閑人。”
魏婕以手支頤:“想找點活幹?”
“那你告訴本宮,你到底來自哪裏,是何種人物?”
女子嗓音輕柔,眼眸卻似黑霧籠罩,幽深難測。不知戚子坤心中是否慌亂,他面上修養極好,只含着溫和笑意,從容道:“殿下不是問過我了嗎。”
魏婕看着他這副神情,面上笑容結冰般寸寸凝結。她剛從宮裏回來,心情不悅,他竟還拿謊言哄她。
魏婕眸底映寒潭,她伸手摸向他瓷白脖頸,并不用力,只是輕盈地放在上面。
她本想着,直接殺了這滿口謊言的郎君罷。
但手下感觸甚好,溫熱而有彈性,摸起來極為舒服……她有點舍不得松手,也舍不得殺他。
他太好摸了。
面前女子的殺意來之洶洶,戚子坤只愣住一息,手掌便運氣內力。她伸手,戚子坤幾乎用盡全力強忍——
但她柔軟的手心覆上,輕盈地,簡直一折就斷。她手心微涼,他的肌膚卻漸漸升溫,最後滾燙到心底莫名發癢。
燭燈昏暗而缱绻,戚子坤喉骨滾動,嗓音微暗:“殿下,我家破人亡,已然無處可去……”
少年的音色摩挲在魏婕耳畔,魏婕突然回憶起前世時,他是入宮做了閹人的。閹人是什麽人?那都是別人眼中不男不女的低賤奴才。
若人有別的路可走,誰又願意做那受人鄙夷的太監。
但他是自己走進的宮。這一世若非魏婕提前将他撈了出來,他便會走上一世的老路,成為閹人。
所以,戚子坤被她從宮裏帶了出來,那他這條命就活該是她的。
不管他曾經是什麽人,今後也只能是她的。
魏婕手掌微微收緊,茱萸般的唇渲染出一抹昳麗而危險的笑容。
“我不管你之前是什麽人,收起你那多餘的心思,今後安分守己的在我手底下做事,你敢背叛我,我就殺了你。”
她似淬毒的罂粟,精心修養的指甲逐漸收緊而紮進他的皮膚,近乎印出一道血痕。
“你以後,就做本宮的侍衛,跟着本宮,日日夜夜,貼身相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