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願望
願望
霧雲繞青山，白日夢浮生。
永安公主一行人來到浮生寺，自有寺裏老僧站于寺門相迎。
那老僧與魏婕算是舊相識，他鶴發松姿、慈眉善目，剛一照面，便高深莫測地看了魏婕一眼，合手念一句：“阿彌陀佛。”
“公主近日，怕是不盡太平。”
站于魏婕身側的青梅擰眉，這老僧言語晦氣，她剛想呵斥一句。旦見魏婕眉梢挑起，眸光微亮，“靜悟大師有話不妨直說。”
青梅氣息剎那收斂，擡眼看向靜悟。
靜悟笑道：“公主且随我來吧。”
穿過袅袅沉煙，魏婕一行人随靜悟來到後山，到了一禪舍前。靜悟只讓魏婕一人進入，餘下侍從只可守在門外。
青梅不盡放心，在魏婕邁進禪室後，她觑了一旁戴着面具，聽後便乖順守護在門外的戚子坤，眉心蹙起。
靜悟推開一道門，魏婕擡眼，便看到裏面坐着一個合眼休憩的老僧。
魏婕來過浮生寺數次，卻從未見過這位老僧。
靜悟介紹道：“這位是我的師兄，浮生寺的主持。法號慧智。”
主持不顯山不露水，哪怕他二人動靜不小，主持也并未睜眼，仍是盤膝而坐，一動不動。
魏婕不知是否該出聲打擾主持休憩，便看到靜悟先雙手合十，向主持念了句佛號。
魏婕跟随其後。
也就在她聲音一落，那閉目似睡的老僧睜開眼，看向她，眼中一片清明。
魏婕心下驚訝。
從外表來看，主持龐眉白發，年歲古稀，只像是個再平常不過的老僧人，坐姿體态，頗有些随性的意味。
可讓人驚嘆的，是他的一雙眼。
透澈如淺溪，如若飽含大智慧。
主持沖着魏婕老頑童般咧嘴一笑，起身道：“阿彌陀佛，女施主，你與我寺有緣。”
魏婕當即怔忡，她歪頭看向更為相熟的靜悟大師，靜悟狀似無奈地搖搖頭，溫和解釋道：“公主不必多思，師兄對每一個來到浮生寺的人都說有緣。”
魏婕：“……”
魏婕纖睫一顫，一時不曉該說些什麽好。
慧智見師弟拆臺，也不惱，只是淺笑道：“萬法随緣行，施主既來到浮生寺，便是與我寺有緣。”
他雙目澈亮，搖頭晃腦說道：“既有緣，我便送施主一句話，物随心轉，境由心造，煩惱皆由心生。浮生一世，不若随心便好。”
魏婕面無表情。
主持的一番話理解出來，便是讓她随心而活。
但她如何随心而活！
主持不再言語，笑眯眯地看着魏婕。魏婕再追問時，他卻雙目阖攏，合手道：“老衲不便多言，你我緣分未盡。靜悟，送送施主。”
靜悟念一句佛號，打開門：“施主，請。”
哪怕僅僅說了幾句話，魏婕便是只得離去了。站在門檻前，她最後回頭望向主持，卻見方才精神抖擻的老僧複阖上眼，一副昏昏欲睡的姿态。
魏婕一向對佛家多有敬畏之心，更何況經歷過重生這種玄妙的事。且就剛才主持與她講的一番話，魏婕認為她重生的秘密定然同浮生寺有着千絲萬縷的關系。
主持提到了“浮生一世”。
正所謂煩惱由心生。主持既送客，死皮賴臉留下，徒惹人厭煩。
“靜悟大師，本宮下次再來浮生寺，可否再次拜訪慧智主持？”
魏婕随靜悟邁出禪院，天碧藍如洗，雲影悠悠，偶有鳥雀飛過。
靜悟的眼底如雲般澹泊：“如果師兄願意的話。”
魏婕通情達理地點點頭。
她站到院內，算算時辰——
魏婕：“靜悟大師，本宮想去菩提樹那看看。”
————
浮生寺生有個百年菩提樹，不少人聞其盛名，将心願寫在紅綢上，再系到菩提枝幹，以求上天保佑。
靜悟将一行人帶往菩提樹下，便合手告退。
百年菩提樹枝葉繁密，郁郁蔥蔥如撐開的一面遮天蓋地的大傘，蒼翠的葉與滿樹枝的紅綢随風而蕩，永安公主仰頭看菩提。
一小僧道：“施主可要許心願，系紅綢？”
魏婕回頭，烏鬓上珠釵流蘇輕晃，她看着小僧身後的木案上的毛筆和條狀的綢緞，唇縫線條抿成筆直的一條線。
魏婕來到菩提樹下，是想看看前世陳茹雪與她前未婚夫初遇的地方。
書中将男女主初遇的場景描寫的浪漫至極：蒼翠菩提下，條條紅綢迎風飄揚，纏纏繞繞，偌大的古樹枝葉扶疏，光斑影影綽綽，一對璧人自樹下相識，乃是命運之所指。
小僧看魏婕不說話，以為她沒有聽清，便再又陳述：“施主可以将心願寫在紅綢，再系到菩提樹枝上，以向上天祈福求願。”
“青梅。”魏婕驀然回頭，蔥白指尖捏起一個紅綢，按在青梅纖薄的肩膀，道：“你來寫一個。”
青梅眉眼恬靜，聞言木然地接過紅綢，她想了想：“奴婢沒有心願，不知道該寫什麽。”
“就寫……”魏婕指尖微僵，看着青梅澄澈淡然的眸子，“心願便是你想要的。”
青梅平靜道：“奴婢沒有想要的，奴婢只要保護好公主便好。”
青梅一介孤女，從小便被青一從人牙子那買回來。自小到大，一直被青一灌輸要誓死效忠于魏婕的信念。
她從來沒有想過自己還會有什麽願望，以至于魏婕問她，她腦中空空，答也答不出來。
魏婕一頓，迎着青梅澄澈無比的視線，她語氣幹巴巴、硬邦邦：“你不用總想着我，多想想你自己吧。”
魏婕不是良善之人，能說出這麽一句話或許是因為上一世青梅為了保護她而死，也或許是她良心發現，總之這話剛一吐出口，她便別扭的不行，忙欲蓋彌彰地轉頭看向樹蔭下身姿玉立的戚子坤：“你呢？”
魏婕篤定道：“你定是有心願的。”
戚子坤不答反問：“公主為何問我們呢？您的心願才是最重要的。”
問了其他人，歸根到底，是自己有願。
面向永安公主的戚子坤溫和而笑，墨玉的瞳仁冰冷一片，他拿餘光乜向兩指捏着紅綢，表情呆愣的侍女。
——禦下之術，攻心為上。有的時候主子不經意間說的一兩句空話，便能讓做奴才的感恩戴德，恨不得肝腦塗地、以死效勞。
戚子坤幾不可查地扯扯唇角。
而他眼中心機複雜的魏婕，只是揚起線條清美的下巴睨了他一眼，便低下頭，手腕翻轉，提筆寫下幾字。
她的身影将紅綢完全擋住，戚子坤看不到她寫了什麽。
魏婕寫完，便自顧将那紅綢系在茂密菩提樹上的一枝，手一松，寫上她的願望的紅綢便徹底混雜在無數的綢緞之間。
風一來，紅綢搖曳，如海浪翻湧波動。
是美的。
小僧：“施主可以系到高些，系的越高，天上的神仙越能看的清。”
“不必了。”魏婕面無表情：“也不是什麽重要的東西。”
若是認為不重要，又何必寫下呢？
戚子坤鴉色長睫微攏，凝視着往休憩的禪房而走的永安公主。一同的侍衛見戚子坤沒有跟上，倒退兩步小聲喊到：“愣着做什麽！”
戚子坤慢吞吞應了一聲，玄靴擡起。剎那間，一陣暖風撲面，身後層層疊疊的樹葉窸窣聲作響，他鬼使神差地回頭看去——
女子站過的樹枝下，一随風搖曳的紅綢上，起伏着筆走龍蛇的幾個字。
——吾願此生平安、萬事順遂。
戚子坤想，可真是出人意料。
一個陰晴不定、喜怒無常的公主，許下了個最簡單，也最難得到的願望。
——
禪室清淨。
戚子坤這方剛替魏婕斟上一碗碧螺春，茶水細細流落，茶香随水汽蒸蒸氤氲而上，溫熱的白煙熏上女子纖細玉白的指尖。
魏婕捏住茶碗的手一縮，擡眸瞪了戚子坤一眼。
戚子坤無辜地歪歪頭：“殿下？”
魏婕沒有理會他。
她目光突然凜寒，視線繞過戚子坤，看向他背後的窗棂。
窗棂後，滄桑菩提樹下出現一對男女。
一個穿月白色雲紋束腰綴衣，玉樹蘭芝，眉眼淡泊，似雲上仙人。
一個穿水藍滾雪細紗望仙裙，清冷淑麗，芊芊弱質，眼眸靈動清麗。
兩人手中捏着紅綢，同時擡臂，然後“不經意”的雙肩貼上，相視一愣，再慌忙退後……
原來當年，是這般場景麽。
咯噔——
茶碗滾落，滾燙的茶水四下飛濺，晶瑩的水珠灑了滿地，侍女驚呼：“公主！”
魏婕仍盯着窗棂，雙目半眯起來。茶水發燙，她卻像是毫無察覺。鵝黃色的裙裾已經被水浸濕，水漬慢慢擴展……
她全然不管。
嘩啦啦，頃刻間侍衛侍從跪了一地，皆面目凝重，喊着：“殿下息怒！”
就好像魏婕不小心摔落了茶碗，是他們的過錯一樣。
戚子坤眉心狠狠一跳，他看着坐在燙水中的魏婕說：“公主，茶水滾燙，您先起來可好。”
魏婕沉思着，下意識間擡起一只手。
她在想，既然遇到了那二人，如此好的機會，不做點什麽，豈不枉費她惡毒之名？
戚子坤順從地托住她的手，發覺她根本不用一點力氣，便認命地用力，将她拉了起來。
戚子坤有點想笑。
“殿下。”戚子坤溫聲問：“傷到哪裏了嗎？”
魏婕不理他。
戚子坤悠悠嘆出一口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