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浮生夢
浮生夢
前殿,金身古佛巍然矗立,香煙缭繞間,戴珠玉寶翠的矜貴女子神情虔誠,正跪于佛前,香火忽明忽暗,她雙眸閉阖,睫羽落了朦胧的影。
戚子坤看着跪于金身大佛前,身影筆直的魏婕,須臾,偏開臉看向燒到一半的香火,半邊面具下的唇扯出一個寡淡的弧度。
香爐中剛落的灰堆出一個小丘,殿外守護的侍衛長忽然跑進來,與侍奉在旁的青梅耳語幾句,青梅颔首,幾步走到魏婕身邊,屈膝道:“公主,沈公子求見。”
“不見。”魏婕雙目阖攏,音色似袅袅的煙。
*
重生以來,魏婕一直沉浸在浮躁的情緒中。
而在青燈古佛前,她久違的安寧下來,慢慢梳理接下來要走的路。
首先,她需要将前世潛伏在內的危機一一拔除。
斷絕與沈書珩的聯姻、解決龍虎寨的威脅,以及另擇主而謀之。
如今她本身的束縛既來源于皇帝,同時也來源于衛國公府。衛國公府野心勃勃,扶持魏琛軒上位又何嘗不是想一家獨大,可惜了前世苦心謀算,卻是小瞧了魏琛軒。
一家獨大并非好事。
魏婕這一世,不打算全心全意做衛國公府的棋子。
若是選擇其他皇子扶持……排除貴妃的九皇子,只餘下皇後的四皇子、德妃的大皇子、以及麗美人的六皇子。
魏婕眼下,最鐘意皇後的四皇子,皇後一黨有野心,然腦子不夠靈活,背景薄弱,細細算來,竟是最合适的選擇。
只要将皇後與皇帝離心,将皇後暗中劃到自己的陣營,四皇子不失為一個好選擇。
大皇子已經出宮立府,膝下已有一子,他極擅長蟄伏,前世所有人都被他謙遜的外表迷惑,直到後面皇後一脈被廢後他才真正站了出來。
如此可見,大皇子心機深沉,若是扶持大皇子,很有可能再被反咬一口。
而六皇子……
憑私心而言,魏婕在思索中第一個便将他排除。若他真是女郎,她的胞妹,她只想讓她自由快樂的生活下去,不要卷進朝政的漩渦,不要被衛國公府束住手腳。
不要成為另一個她。
……
魏婕思忖迷惘,放在膝上的手漸漸握緊。
她想:若想擺脫束縛,若不想再受制于人,她需要權力,可以抗衡一切的權力。
前世她在魏琛軒登帝後逐漸放權給他,這一世,權力一定要掌握在自己手中,誰都不可全信,萬不可再受制于人!
戚子坤注意到,一直跪坐的魏婕突然變了動作,她站了起來,慢條斯理地撫平衣襞,冷不丁問他:“戚子坤,你不是大晉中人吧。”
戚子坤黑眸頓時蔓上絲絲涼意,骨節分明的手掌微微向內扣,他平靜地看向魏婕。
魏婕不緊不慢,她想着前世臨死前聽到的聲音,有些怪異地說:“你是大梁人。”
她其實并不确定。
剛剛慢慢梳理,她就在想,戚子坤到底來自哪裏,為何非要進宮。
最初見到他的時候,他一身傷痕,滿臉戒備,那是長期處于危機狀态的樣子。
他一定是得罪了不得了的人,無路可去,才選擇進宮。
而之所以猜測大梁,是因為她前世時将他送去了大梁,一個閹人能在大梁活下來不說,竟還能去望月峽尋她,實在不同尋常了些……
魏婕慢吞吞眨了眨眼。
戚子坤桃花眼微垂,唇角浮現出若有若無的溫潤笑意。
“殿下說笑了,我若是大梁人為何要來大晉……”他頓了頓,吐字道:“做宦官呢?”
“是啊……”
魏婕心不在焉。
*
從浮生寺回去後,當晚,戚子坤做了個夢。
夢裏颠沛流離,荊棘塞途,正是他從大梁一路逃亡到大晉的光景。
是夜,黑雲壓城。四面寂寥的林海間,不知哪路的殺手追他到了大晉。
樹影婆娑,疏影橫斜。血淋淋、冷凄凄的黑夜彌漫包圍,他猝不及防,被隐藏于茂盛樹林間的殺手從背後劃上一刀,傷口深可見骨,最後雖短暫擊退了殺手,卻也因為失血過多,當即暈眩過去。
場景切換,他到了黃州一貧苦人家。身邊侍從護衛皆不知去向,環顧四周,土牆草堆,燭光微弱,堪堪能照亮眼前景。
他聽那戶人家婦人低聲怯語道:他暈在房前,只有他一人。
夢中幻境如水沫,一層一層翻湧而上,又被壓擠而下,孤寂如黑漬侵蝕,入眼扭曲變形,似水光粼粼,徐徐鋪展——
他在黃州安置一段時日,想着修養好後便去尋找散失的侍從,但還未動身,一場飛災橫禍,絆住了他的腳步。
水龍怒吼,淹沒了無數人家,流民四起,哭聲震天,他只得随流民一同逃亡。
一路栉沐風雨,見多了殺戮蠶食,他近乎麻木。有時被追殺來的殺手趕上,他身上傷口越來越多,種植在心底的仇恨被鮮血澆灌,生長爬滿他整個身軀。
他随一波流民入京都,看向那大晉最富華權力之處——
接下來,夢卻仍在繼續,像是有一只手強推着他往前走,向前看。
他入了宮,坐在髒污泥濘的土階茅屋,身旁人皆饑腸辘辘,餓得沒了力氣,東倒西歪躺在地上。他也虛弱無力,心裏卻倔着一口氣,只肯靠坐在牆邊,盤算着接下來該如何走。
如何走?入了宮,便是要留下命,以後的再徐徐圖之,大梁殺手,總也入不得大晉皇宮。
他想的好,他只想留下命。可真到去勢那一日,赤.裸躺在刀下,下肢的痛楚席卷而上,一股腦沖上頭皮,疼的他想不起來什麽仇恨、什麽活着、他咬着牙不去喊,只為留那所剩無幾的,深種在靈魂的尊嚴。
鑽心的痛楚若針刺入骨、生挖血肉,他挨不住地暈過去,又痛醒過來,身上一陣冷,一陣熱,疼痛似跗骨之蛆,拽着他沉入這磔刑的煉獄——
這是一場漫長而煎熬的浮生夢。
————
次日清晨,天露魚肚白,晨起大霧彌漫,整個公主府全被籠罩在潮濕的水汽中。
忽而一陣強風呼嘯,将窗牖拍得哐哐響,床榻上,面色蒼白的少年猛得掀起烏睫,似溺水之人般唇瓣微張,胸口大幅度的起伏。
四面寂靜,唯有喘息聲微微。
戚子坤腦中放空,眼前虛影一點點真切起來,須臾,他将腕骨突出的手腕遮上雙眼,溫熱的觸感敷着眼皮,才慢慢平緩了呼吸。
夢中的場景大部分與他的經歷一般無二,只有最後不同,夢裏的他,終是進了宮。
以宦官身份。
像是面前出現了兩條看不到盡頭的路,夢中的他孤身直闖,而現實的他,遇到了大晉的永安公主。
窗牖仍在不時發出響動,戚子坤放下手臂,轉眼看向窗棂處,喉骨滾動一下。
夢魇帶出來的餘痛仿佛仍存留在他身體。他久久凝視着菱花檀木窗棂,沉鈍的大腦遲緩地意識到,這裏是永安公主府。
他不在皇宮。
他被永安公主帶走了。
就像溺水之人想要抓住救命的浮木,在這一刻,戚子坤對魏婕的依戀如春日一場突如其來的陣雨,這種感情來得急,在眼下一刻,濃盛到了頂峰。
這一陣細密而朦胧的春雨很快就會停歇,那種迫不及待的,無法克制的沖動很快便會消失,但在這一刻,戚子坤清醒而又沉淪的,無比想要見魏婕。
春雨澆灌,埋藏在泥土下的春筍悄悄的探出嫩綠的芽。
白光破雲而出,透過窗棂,灑上少年的眼眸。
戚子坤似毛頭小子般急促地掀開被褥,最快的速度收拾好自己,他推開門——
他不知道見到魏婕要說什麽,他就是特別想去看一眼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