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灰
第58章 灰
林北生的背影已經完全看不到之後,周青先又在風中站了一會,後知後覺地感受到冷。
他曲了曲已經凍僵的手指,叫了虎子回屋。
羊肉湯已經有些涼了,他用微波爐重新加熱,在這一分鐘的間隙裏望着亮堂的內壁出神。
林北生為什麽忽然提起去戚環吃燒烤的晚上?與今晚有什麽相似之處嗎,是因為他習慣被人群簇擁而周青先又總是孤身一人,讓他奇怪地找到一點既視感了,所以他才會忽然提起來嗎?
周青先盯着微波爐裏旋轉的瓷器,控制不住地思索這些事情。
微波爐內溫暖的光線在他視野裏留下固執的光斑,讓他瞧起來偏執得有點可怕,周青先卻似毫無察覺,伸手去觸碰玻璃外壁,在相似的燈光中,想起了林北生為他送來的那枚水晶球。
五年前林北生送來那枚散發着暖黃色光、擰一下就能叮叮當當唱搖籃曲的水晶球,周青先暫時将其擱淺在床頭,可惜睡眠質量并沒有由此變好。
原因無他,自從從彭修竹那裏得知肇事車輛确實被改過剎車、并且徐以凡與他們家車行關閉有着間接聯系後,周淮那邊便開始蠢蠢欲動。
周青先本來是三個月去看一次自己的母親,但是最近她犯病越來越厲害,夜不能寐,開始幻想自己的勝利而發瘋,經常半夜給周青先打電話說甜言蜜語,白天卻辱罵毆打醫護人員,只因覺得自己第二日就會與這些人永世不複相見了。
周青先只好花時間去看她,探護的間隙從三月改到兩周,再到五天,最後差不多天天都要去。
周淮在那時候開始絕食,因為認為這裏的飯都是給精神病人吃的,而馬上就要從這裏離開重新飛回枝頭做鳳凰的她根本不屑于這裏的食物。
于是她越來越瘦,皮肉就貼着骨頭,臉上卻還是挂着一抹祥和的微笑,安靜又期待地盼着周青先帶來好消息。
她要是能直接死在這裏,倒是給周青先減少了很多麻煩,但她偏偏總懸着一口氣,而周青先又擔心自己日日出入精神病院裏讓徐以凡起疑,于是幹脆作勢放出消息說她得了絕症要死了。
周淮得此消息也不怪他,反而是故意流露出幾張自己面黃枯瘦倒在病床上吸氧的照片,好讓徐以凡掉以輕心。
周青先有些一言難盡,他知道周淮是多麽心氣高的女性,她對自己的要求高到離譜,也連帶着想要周青先完美——這樣自傲的人,該怎麽能屈身讓自己這幅萎靡的照片落在仇人手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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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周淮反倒是很平靜,慢條斯理地舀了一勺周青先給她帶的燕窩,彎着眼笑,好似一位溫柔慈祥的母親:“怎麽樣,查到證據了嗎?”
當年的車禍來得蹊跷,周淮帶着發燒的周青先,在明确會撞車的情況下卻還是沒減速,加上她撞車後的精神病發症狀已經很突出,又哭又叫,在自己滿臉是血的情況下還掙紮着出來想罵追尾車輛,情緒穩定後便跟丢了魂一樣颠三倒四地說話,基本就已經給這個事情定性,肇事車輛倒是沒仔細檢查。
連周淮都是在精神病院裏躺了兩年之後才幡然醒悟,那天怎麽會這麽巧徐以凡要求司機劉叔帶他出門,在家裏就剩了一輛不常用的小轎車。
後來彭修竹那邊得到線索,連轉問了好幾個師傅,發現剎車确實有被人為動過的痕跡,加上事發當天徐以凡竟然只是要求劉叔帶他去公司拿一個不太重要的文件,便顯得很蹊跷。
現在基本能确定就是徐以凡從中做了手腳,但缺少實質性能定他罪的證據。
周青先替周淮端着碗,眼裏閃過一絲複雜情緒,沉默地望着周淮蒼白起皮的嘴角,半晌很輕地籲出一口氣。
“……根本都不用查。”他很慢地回答,“當時我發燒是因為藥物中毒,但我那天就喝了一杯水,是徐以凡端給我的。”
“他讓我喝那杯水,是因為我看見了他拿着箱子進入了車庫,他應該是在水裏加了什麽想讓我失憶。”周青先聲音很平靜,好似這根本不是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只要逼他承認就好了。”
周淮坐在原地,還是保持靜谧的、完美到有些毛骨悚然的微笑,聽聞此話約半分鐘之後才輕飄飄地回答一句這樣啊。
除此這外,好似對周青先的身體狀況、為什麽會導致藥物中毒、之後會不會産生什麽創傷都不太關心,只專注在自己想要的結果上。
“那太好了。”她語氣喜悅地說,像個小孩兒一樣拍拍手,“那他就必輸無疑啦。”
“你爸爸這個人,看着很精明,但總是沉不住氣,總會在關鍵的地方大意呢。”她輕快地說,“以前總是讓我很苦惱呢。”
周青先手指一動,本能地抗拒她這樣的口吻和說法。
明明已經和徐以凡兩看生厭,卻故意要選擇這樣親昵帶着責備的語氣,好似他們還是一對能相互容忍對方缺點的夫妻,很平常地數落自己丈夫的疏忽大意。
明明他們同樣恨着徐以凡,周淮卻還是選擇用“你爸爸”這樣的說辭,不斷地提點周青先與他的關系,膈應着排擠着周青先,将将自己隔絕開來與自己都劃清界限。
似乎在她這裏周青先就不可能是無辜的,他犯下的罪名在于成為了徐以凡的兒子。
周青先覺得匪夷所思,也疲于再與周淮理清期間的邏輯,便像提線木偶一般,在周淮話音落下後麻木地點頭。
“現在也是,聽說我要死了,立刻蠢蠢欲動起來了呢。”周淮臉上挂着容光煥發的喜氣,側着臉告訴周青先,“幹脆恭敬不如從命好了,讓我死了他才好辦事。”
“我們也挑個好日子吧。”她眼裏冒着精光,在終于有機會實施自己肖想已久的事情之後,再不掩飾自己的瘋狂
“我看看……就半個月後吧,給你一點時間準備,到時候我會找人接應你,為我組織一場假死。”她精密地盤算着,“正好景區那個項目落地核實,徐以凡假情假意地為我哭喪兩天,肯定會帶着他那大兒子大肆旗鼓地宣傳。”
“到時候就有好戲看啦。”她一邊說着,一邊從床墊底下找出來一個很薄的U盤:“這裏面的內容就在他最高興的時候放出來吧~一定是所有人都喜聞樂見的內容呢。”
周淮笑得像得到了糖果的小孩,遞給周青先:“你提前看看吧,是好東西哦!”
周青先心中湧上一絲微妙的違和感,像是嗅到了暴風雨來臨前的一束風,整個神經都緊繃起來。
他舔了舔幹燥的唇,什麽話都沒說,從周淮的手中接過這枚U盤。
到底是什麽好東西需要在那天放出來?是能把争強好勝的徐以凡一擊擊潰嗎?有這麽強功效的東西,為什麽會放到今天?
回家之後,周青先咬着指甲,做了很久的心理準備。
他将U盤插進電腦,看到裏面只有一個視頻和一個文件。
他在那張灰色的沙發上,對着灰色的電視,在窗簾縫隙裏透不過任何一束光之後,沉下心來點開了播放。
下一刻,畫面劇烈的動搖起來,周青先像是意識到什麽,在聲音傳進耳朵之前,臉色已經被熒幕的光照得慘白。
他在一瞬間失去血色,唇控制不住的顫抖,在看清楚視頻裏是什麽人、以什麽樣的姿勢糾纏在一起時,周青先開始控制不住的嘔吐。
嘔吐、嘔吐。
他沖向洗手間,瘋了一樣地抱住馬桶,劇烈的生理反應在一瞬間将胃部掏空。
未被暫停的電腦發出一些暧昧又纏綿的聲音,哭着求饒的聲音和他嘔吐的聲音混合在一起,讓這間別墅變成最惡心的一個空間。
好惡心、好惡心、好惡心好惡心好惡心。
十四歲那年看到的、周青先當年被抵在門板上看到的、被扒開眼睛要求看到的、現在看到的、熒幕上動搖着播放的,都在無限重合。
好他媽惡心啊,能不能放過我。
在那電腦屏幕上、被壓着哭泣的男人,是他的生父,而壓在他身上的女人,與陳森有着一致的臉,那周青先的母親呢?周淮呢?
——她在将周青先按在櫃子上要求他看清楚,她在病态地記錄。
這個女人在見證自己的丈夫出軌,在注視自己的丈夫以奇怪的姿勢跪附在別的女人腳邊。
那張自己一見鐘情愛上的臉,現在猙獰着流出淚水,那張以前說着愛她、說着甜言蜜語的嘴,現在卻在用一些卑微又自賤的話求饒。
于是在見識到這一幕的時候周淮就瘋了,她瘋得清醒,瘋得明明白白,她那天提前回家看到的景象毫無疑問地帶來了創傷,從此之後她的人生只剩下報複二字,她那天站在房間門後看着動蕩的床,在搖到地三十二下時想好了,要用什麽樣的方式、在什麽樣的場合下将這兩個人身敗名裂。
為了達到這個目的,她利用了一切, 名譽、財産、身份、兒子、還有她自己。
周青先跪倒在地上,已經吐不出任何東西,胃裏就要翻湧出血,身體劇烈地起伏着,像一只即将死去的蛾。
周圍安靜得要通不過氣,短短幾分鐘的視頻播放結束後自動關閉,于是一種無邊無際的灰,随着夜晚降臨。
周青先在這一瞬間察覺到了無盡的痛苦、無端的恐慌,他的手在抖、腳在抖、嘴唇在抖、睫毛也在抖,他不知道他在害怕什麽,可能是即将來臨的所有,也可能只是單純地害怕活着這回事、生命這回事。
于是周青先又湧起一些極端的念頭,他抗拒半個月後會發生的所有,他想時間就此停下來,他想就此了結,但是又覺得胸口像火球一樣滾燙,腦子像開水一樣沸騰。
他想起宴會上徐以凡的笑臉、想起十四歲回到家裏時僅一面之緣卻朝他炫耀昂貴手镯的女人、想起唯唯諾諾的陳森、想起周淮——病床上責備他的周淮、虎視眈眈的周淮、要求他去白房間罰站的周淮、沒拿到第一名就會甩巴掌的周淮、站在他面前笑着、問他“不想查清楚姓林的到底是怎麽死的”的周淮。
該死嗎?能死嗎?為什麽他死了?為什麽她沒死?我能死嗎?
大腦在以一種螺旋的角度傾斜,對世界的感官量度産生了偏差,莫名其妙的痛苦、突如其來的恐慌,瀑布一樣砸來了、砸來了、砸來了!
于是每一個字、每一個符號,毫無意義地在他這裏放大,周青先捂緊耳朵,卻還是聽見有人在說話。
于是世界又開始颠倒,眼前的景象從黑變成白,再變成紅,出事那晚,透過昏暗的視野看到的誇張的、恐怖的、惡心的紅,最後混合成為灰——
灰灰灰灰灰、無窮無盡的灰。
周青先察覺到自己手背很涼,不知道是汗水還是淚水滴落上去,他通過這點涼找回了丁點意識,踉踉跄跄地摸到手機。
在電話接通的一瞬間,他幾乎是要失聲尖叫:“你在哪裏!”
“……在戚環這裏吃燒烤。”林北生的聲音僅遲疑了一秒,随即很快地回答。
“你要來嗎?”他那邊永遠吵吵鬧鬧的,他永遠開開心心的,他站在世界最溫暖最光亮的中點,問周青先,“要來接你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