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幻想
第60章 幻想
周青先并不太餓,他來之前吐了一頓,現在還很反胃,并無太多食欲。
林北生發現之後便給他送過來溫熱的飲料,還端過來一碗蛋酒,是特意去上廚房做的。
“能喝就喝,不想喝就放一旁一會兒我來。”每送過來一個東西他便都這麽囑咐周青先。
他這一晚其實并沒有在周青先身邊坐太久,總是被各種各樣的人牽扯住,然後十來二十分鐘便找理由脫身來陪周青先坐一會兒,有時候送點堅果,有時候帶點小玩意兒,後來問周青先需不需要找個人來陪他聊會天,周青先說想一個人呆着,便真的沒人來打擾他。
大概是林北生和其他人都說過了吧。周青先坐在角落百無聊賴地想,其他人雖然看着蠻不着調的,但是都很聽他的指令,是因為他是軸心一樣的存在嗎。
他遠遠地在身後做觀測家,就算到了這麽輕松包容的環境裏也容不下去,在林北生開辟給他的一角裏還是格格不入。
後來快到半夜,基本所有人都沾了酒,這邊靠近鄉下不怎麽好打車,林北生便站在門口挨個聯系這些醉漢的家人,讓他們來把人接回家。
“哥哥你還不走嗎?”林有前臨走時問他。
“不走,得看着點人呢。”林北生眼神還是清明的,面上一點不顯,好似那兩件酒根本沒落進肚子裏,仍在有條不紊地打電話叫人,“你和弟弟先回去。”
林有後在他身邊嘴貧,斜了眼角落裏的周青先:“哥哥今天肯定不回去了。”
“是啊,送完人還得留下來看旭子,省得這小子發酒瘋。”林北生敲了一下林有後腦袋,“少擠眉弄眼,明天老實上學去。”
林有後嘟囔着走了,林北生送完最後一批人,回到周青先身邊:“久等了,要回家還是再坐坐?”
周青先彎彎眼睛露出職業笑容,問他:“不是要看着耿旭?”
“你怎麽坐這麽遠都聽得到?”林北生納悶,“唬我弟的,他喝完酒睡死了,不用管的。”
“哦。”周青先瞟了一眼呼嚕打上天的耿旭,“那回去吧。”
林北生說好,回頭去借了戚環的小貨車鑰匙。
他喝了酒不能開車,便非常不知好歹地讓小周總當司機,自己坐上副駕駛扣好安全帶:“你能開嗎,是不是沒開過這種車啊。”
周青先不予理睬,默不作聲地松開了手剎。
全世界能這麽對待周青先的估計就只有林北生,完全沒把周青先當少爺看,抱着臂坐在副駕駛座上像個科目三教練,還在喋喋不休地和他扯皮:“你晚上有沒有吃東西啊?我看拿過來的小燒烤你也沒有動。”
“是不合胃口還是怎麽樣啊,要不要再給你搞點吃的?”他看着車窗的景色,不時提醒,“前面路口該左轉了,有點黑啊開慢點,你切一下遠光,別撞上東西。”
周青先不滿他這幅不放心的态度,咕哝道:“你話好多。”
“不多啊,和往常一樣的嘛。”林北生張着嘴巴打了個哈欠,“要吃點什麽嗎,快點,你家什麽都沒有,現在決定好還能倒回去在戚環那兒拿,不然空肚子睡覺可難受了。”
“不吃,不餓。”周青先郁結,“你怎麽除了吃就是睡的。”
“那不然呢。”林北生慢吞吞地打了個哈欠,“吃飯和睡覺就是人生最重要兩件事啊。”
周青先腹诽他是完全沒把馬斯洛需求金字塔放在眼裏,又懶得和一個醉鬼争辯,在後視鏡觑了眼林北生與平常一致的臉色,有些懷疑他到底醉沒醉。
應該還是醉了的。周青先打了轉向燈想。
思緒變得很零散,完全意識不到自己的話在變多,從一個大家完全依靠的形象變成散漫悠閑的模樣,從堅固的山變成了細密的網。
又經過了那一叢月季,今夜無雲,周青先将車停在了前院,自然地下了車。
林北生跟着他下來,繞到周青先身邊,在風卷起葉子發出細碎聲響前,低頭很快地碰上他的唇。
很輕的觸感,和那陣風差不多,唯獨捎上一點林北生的溫度,一觸即放。
“酒味重不重。”他彎着眼睛笑着,面容在月光下看得不是很真切,但唯獨眼睛很亮,“蹭一蹭應該還好吧。”
這樣的吻反倒是比平時還要暧昧,很奇怪,明明更親密的事情都做過了,現在卻為這樣輕飄飄一個吻而心跳加速,未免太不正常了些。
林北生退後一步,與他拉開距離,擡手去揉周青先的耳朵:“今天有稍微開心一點嗎?”
不知道他在哪裏學的這種安慰人的招數,像對待小動物一樣,讓周青先感覺十分別扭。
他側過眼,望着草地上搖動的葉尖,含糊答:“一般般吧。”
“那就好。”林北生便很輕地笑了一聲,然後松開手,我回去了。”
耳朵上溫熱的觸感便就此消失,方才林北生替他擋住風,現在一側身周青先才發覺今晚的風比想象中要猛烈,讓他的胸口很快便涼了下來。
周青先心口一空,下意識地張口:“你……”
可是又能說什麽呢?他和林北生有着什麽密不可分的關系嗎,一對各取所需的炮友,除了做愛以外,完全找不到其他讓他留下來的理由。
可是今天周青先無比排斥這件事情,他想起這個空蕩蕩的家,想起電腦上暫停的影片,想起兩具裹在一起的醜陋身體,嘔吐感卷土重來,連帶着後背應激性地發麻。
于是周青先感到不安,作為一個強結果導向的人,他悲哀地意識到自己根本沒有将林北生合理留下的動機。
林北生站在原地等他把沒說完的話補完,在注意到周青先神情莫測、動作也不太自然時便不再等了,主動問他:“你是不是想讓人陪着。”
半分鐘後,沒等到回答的林北生又問:“還是就是不想我走?”
周青先移開視線,不知為何又難為情起來,方才被林北生揉撚的耳垂發燙,叫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林北生很有耐心, 最後問:“那你想睡覺嗎?”
周青先不知道他這裏所指的“睡覺”有沒有包含情色含義,正在考慮答案之時,林北生轉身走了。
周青先身形一震,強烈的懊悔襲來,他刮着指腹,又一次暗罵自己死要面子、別扭還不坦誠的毛病,連留人的勇氣都沒有。
他對着林北生的背影,唇張了又張,又覺十分遺憾,覺得林北生與其不告而別,不如用力嘆氣再用力責備他一頓呢。
他正悲觀地這麽想着,卻發現事情好像并不是自己想得那樣,林北生似乎并不是想走,他拉開副駕駛的門,在抽屜那塊一頓翻翻找找,然後好似拿了一盒光碟還是別的什麽,又踩着月光回來了。
他大步跨來,別的什麽都不問了,就拽着周青先的手腕說,走吧。
于是周青先被動地打開門,被動地回到不喜歡的房子,被動地坐在不喜歡的沙發,被動地接過林北生端來的熱水,被動地看林北生打開電視,放進了方才他從抽屜裏找到的那張光碟。
他被動地聽着林北生介紹:“戚環那車上就只剩這張碟了,她老喜歡這個導演了,逼着我和旭子把這個導演的電影全看了,還買了藍光碟珍藏,走哪兒都帶着,一有機會就給別人安利。”
嗯,話真的變得好多。
林北生說:“但就這個電影我最喜歡,你要不想睡覺那咱們看會兒電影吧,家裏有小毯子嗎,蓋着暖和點。”
明明只需要坐在他身邊安安靜靜地帶他看就好,但是卻一直在講話,不知道從哪裏翻來一張毯子,搭在周青先膝蓋上,和他挨得很緊。
沒有邊界感的家夥。周青先暗自想到。
電影很慢,是個文藝的公路片,等主題曲響起來的時候周青先才意識到這就是林北生今晚唱的那一曲。
他其實對這種題材的電影不怎麽感興趣,又是很慢很需要耐心去看的作品,電影剛開始就困了,肩膀和林北生的靠在一起之後,濃烈的疲憊感壓上眼皮。
毫無察覺的林北生沉迷于電影情節,還在一一細數主角開着車經過的地方,然後問周青先:“你以後想去哪裏啊,我們一起吧。”
累極的周青先沒有回答他。
“你是不是覺得槐安灣不夠好啊,那我們就再找一個更好的地方。”林北生精神莫名地亢奮,眼睛清亮,裝了熒幕裏投來的光。
“最好四季溫和、雨量也充沛的,你是不是喜歡靠海的地方啊?要不Y城怎麽樣,那邊也有海,天氣也很好。”
大概是喝多了酒,所以他的話變得又多又密,以前藏着沒說的、在心裏裝着的、每次來周青先這裏都想提的、從落地窗俯視槐安灣時想到的,統統統統、在這個夜晚撕開了縫,一股腦地跑了出來。
“而且Y城花也很多,過去也不算遠,如果我們要去那裏的話,我一定每天都給你帶束花。”林北生搖頭晃腦地盤算。
如果他清醒一點的話,他是絕對不會和周青先提這些事情的,周青先絕對不會同意、絕對不會和他在一起、絕對不會和他一起走、他絕對不會如願。
周青先和林北生都知道這個事實,所以誰都沒有仔細問過未來的事、不做将來的一丁點打算,小心翼翼地維持現在虛無的關系。
但喝了酒的林北生思維永遠變得單純,他想到什麽便說什麽,一句一句、拆分他的幻想:
“你想養貓嗎?槐安灣有好多,喂都喂不完。”
“如果你想養,我明天就給你抓回來,有一只三花,我們老熟了,他比較聽話,什麽都吃也好養活。”
一句一句、
“或者小狗呢?戚環店門口就有一只,我們都管他叫小黃。”
“我還挺喜歡狗的,但是都沒太多精力養了,家裏小孩兒太多都管不過來。”
一句一句。
“但等着林忍冬上小學的話,說不定就能養了,我想養柴犬,感覺犟得很可愛。”
“哦你還不知道林忍冬吧,是我最小的妹妹,很有意思一個小姑娘哦。”
有重量落在他肩膀上,林北生就此打斷,微側過臉去看靠在他肩上的周青先。
睡得好像不是很好的樣子,呼吸很輕,睫毛也總是不安分地跳動。
“還以為你不困呢,這不是才回來沒多久就睡着了嗎。”林北生咕哝念叨,彎彎嘴角将自己沒說完的話補完,“改天帶你見見她吧。”
這麽比起來,林北生其實也并沒有比周青先好到哪裏去。
他同樣很貪婪,在那些未經同意就已經編織好的幻想中,每一個都纏上了周青先。
于是周青先在他捏造的美夢中慢慢阖上眼,并沒有仔細聽清他講得內容,只是恍惚憶起自己好像前不久才對林北生說過“再留宿就別聯系了”一類的話,又默默祈禱林北生不要想起來。
然後在某一個階段喋喋不休的聲音消失了,随後是衣物摩挲沙沙作響,有人似乎貼了貼他的額頭,用很輕的聲音和他說:
“睡吧。”
叮,微波爐的定時結束。
羊湯的香氣在小空間中彌漫,周青先站在原地沒有動靜,等到虎子沖進廚房沖他吠了幾聲,他才像機器一般艱難地運轉。
碗沿滾燙,但周青先的手掌冷到有些麻木了,所以這個溫度并沒有侵蝕到他。
他将碗端到茶幾上,久違地去找到了那件紅外套,電視機裏還存着那一步影片,打開時便停在上次沒看完的地方,又沒頭沒尾地播放。
整個過程都很機械,周青先已經閉上眼睛都能完成這一系列操作。
放映到一半的電影情節于他而言也并不割裂,他已經能精确地知道在接下來的第幾秒女主會說什麽話。
電影跳動的光落在他麻木的臉上,在眼球徹底幹涸之前,周青先估計還會持續這一無意義的行為。
這樣需要靠一個人消解的孤寂夜晚,周青先經歷了成千次。
五年前那個晚上沒有和林北生看完的電影,周青先後來獨自看了上萬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