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不想提了
第64章 不想提了
大概是這樣的,在林忍冬的眼裏,林北生才是這個家的中心骨、頂梁柱,是取代了父親這一角色,寄托了信賴和安心感的存在。
周青先沒有接話,視線羽毛一樣沉浮,最後落在林忍冬亮亮的眼睛上,很輕地摸了摸她的頭。
結束了争論的林北生從遠處走來,手裏拿了兩個桃。
李大娘為表歉意給了他一提豬肉和一筐水果,林北生別的沒要,就拿了兩個桃,一個哄小孩兒,一個給周青先。
“都快中午了,你要不到我們那兒吃飯吧。”他問周青先,“挨得也挺近的。”
周青先本來是想拒絕的,但是小姑娘跳起來拽了拽他的袖子,用充滿期待的眼神巴巴地望着他,讓周青先一時有點為難。
“也得感謝你替妹妹說話。”林北生看見了林忍冬的動作,走過來把她攬到了自己懷裏,“沒有安排的話就一起呗,妹妹也很挺和你一塊兒玩的。”
周青先認為自己既沒有接受的正當理由,也沒有拒絕的合理借口,正在權衡利弊斟酌之時,林北生已經就把他推上了車。
林忍冬開開心心地撕開了糖紙,指節大的巧克力還想着分他半塊。
槐安灣本就那麽點地,從小胖家裏開車沒多久就到了,周青先被半推半就地上了車,到了家門口才想臨陣脫逃想說算了,結果林忍冬已經飛快跳下車跑進屋裏喊:“媽媽!哥哥帶了個大美人回來。”
鄭琪聞聲走出來看,只這一眼,周青先就走不動道了。
從面相就能看出來鄭琪是一位溫婉親切的女性,她今天穿了一條裙子,裙下的金屬義肢反射着金黃的太陽光,站在門口遠遠地看着,好奇又畏懼,好似不敢靠近:“呀,你帶了客人回來啊,應該提前和我說一聲的。”
林北生下車去和她打招呼:“臨時決定,沒事的。”
兩人後面的對話壓得比較低,周青先沒有聽清,強迫自己從鄭琪的義肢身上挪開,走下車後和她客氣地打了個招呼:“阿姨好。”
“哎,你好你好。”鄭琪似乎是在和林北生争辯什麽,見周青先過來便收拾好表情,很熱情地歡迎他:“快進來裏面坐。”
“你就是小周吧,經常聽林子提起你。”她抿着唇,試圖讓方才有些僵硬的氣氛重新活躍起來,故作輕松道,“果然和妹妹說的一樣,好生俊俏。”
周青先面上還得體地笑着,但心卻懸了起來,無意識地考慮起一些無聊的問題,比如是不是應該仔細打扮了再來拜訪,頭發會不會太過懶散,外表會不會太不正經……還有紋身,是不是要穿一個高一點的領子把擋住才好。
“別站門口發呆呀。”林北生揶揄,“裏面去坐呗。”
“哎,對對快來。”鄭琪連連招呼他進客廳,轉頭跟林北生說話時又有點苦惱,“本來今天準備燒魚的,結果那魚我不太敢殺,小周能吃辣嗎?”
周青先從剛才開始神經就繃得很緊,聞言幾乎是條件反射地點頭微笑給出标準回答:“能的阿姨,您随便做,不用顧忌我。”
“你這孩子還真客氣。”鄭琪捂嘴笑,“不用這麽拘謹,當自己家就好。”
周青先仍很克制地笑了笑,随後找了個最背光的單人沙發,挺着背坐好。
鄭琪進屋之後不知道去了什麽地方,林北生給他端了一杯水,又找來很多小零食讓他先墊墊肚子,林忍冬很亢奮地到處跑,在周青先旁邊坐一會兒,又忍不住跑到廚房看哥哥做飯。
有一小段時間客廳只剩下周青先一個人,他坐在原地有些局促,很小心地朝四周打量。
能看得出這是一個很和睦的家庭,自建的小二層洋樓,生活氣息很濃重,有一個種了很多蘭花的小後院,才洗了的衣服随着風高高揚起來,空氣中有一陣林北生身上常出現的青草味。
家裏布置得很溫馨,有一整面牆都是小孩兒的獎狀,老二老三十年前的獎狀也在上面,周青先掃眼看去,沒瞧見有那張上面寫了林北生的名字,視線又一轉,看到了他們一家六口的照片。
擺在最好的、能找到太陽的地方,挺着大肚子的鄭琪與一位和林北生長相極為相似的男性坐在正中央,三個孩子在身後鬥嘴,林北生正一臉拽相把吵架的弟弟妹妹掰到相機面前拍照。
多遺憾,這一張照片上甚至所有人都沒有看鏡頭,就這麽一張随意的照片,成了他們最後的念想。
“呀,我們這張全家福拍得好吧。”身側忽然傳來鄭琪的聲音,注意到他的視線之後笑盈盈地解釋,“那時候老二和老三在吵架呢,不願意拍照,我哄半天哄不過來,還得是林子,沒耐心了直接用蠻勁兒把他們拉到一塊兒來。”
周青先幾乎是在一時間便繃緊了神經做出一副标準的笑臉,但轉頭看向鄭琪時瞳孔一縮,笑容也就此凝固在臉上。
原來剛才鄭琪是從她的房間裏出來的,消失的這段時間她去換了衣服,将長裙換成了褲子,腳上也換成了棉拖鞋,從外表上看過去和正常人無二。
周青先這時候才猛地醒悟,剛進門時她對林北生說那句“應該提前和她說一聲”是什麽意思。
一種無言的酸楚攻上心頭,這種下意識的遮擋和隐瞞又一次地提醒周青先,周淮給她帶來的到底是多大的傷害。
周青先反應過來自己的手在抖,并立即按住了手腕試圖掩蓋自己的異常。
“林子還很少帶朋友回家呢。”鄭琪似是沒注意到,溫和地沖他笑笑,“我看你好像也沒住這附近,是和林子怎麽認識的呀?”
小周總自認閱人無數,對誰都能翻出一副不卑不亢的态度耍嘴皮子對付,可是他現在卻不敢看鄭琪的眼睛,方才面對李大娘巧舌如簧、能言善辯,在此刻統統消失,只剩含糊的答複:“……就是偶然認識的。”
周青先不知如何解釋,他與林北生的相遇本就動機不純、理由不足,連随口胡謅的借口都顯得倉促。
“那就是緣分啦。”好在鄭琪好似沒放在心上,依然笑着和他聊天,“林子運氣還真好,還能碰上你這麽位優秀的朋友。”
周青先不清楚她這幅推斷是從哪裏來的,他自認自己與優秀二字毫不沾邊,尤其是十四歲後一直維持的這幅爛泥扶不上牆的樣子,蒼白地解釋:“并不是……”
他說到一半,視線朝那張全家福掠去,話卡在嗓子裏,忽然福至心靈,鼓起了勇氣。
他厚着臉皮,攥緊手心,将目光轉移到鄭琪毛絨絨的拖鞋上:“嗯……那您應該相信您兒子的判斷。”
他閉上眼睛,咬着牙說完了:“他選擇相信并且能帶回家裏的人,是不會帶偏見地看待事物的。”
鄭琪反應慢了一拍,後知後覺周青先是在說自己腿的事情,半晌擺擺手苦笑道:“你別在意,我只是……習慣了,總會有些人看到覺得不适應或者吓到的。”
周青先眸光微動,自知自己并沒有什麽資格安慰或者表态,但是他仍然選擇深吸一口氣,擡起頭望向鄭琪。
他終于在今天第一次與鄭琪對視,在初秋淺黃的陽光下,鄭琪的視線溫柔得叫人心軟。
“可是,這并不是你的錯。”周青先認真說道。
“不是您自己想要成為這樣的,就算其他人會對此有偏見,這也是他們錯誤的臆斷。”他捏緊拳,一字一頓地說道,“您并沒有錯,也沒有必要對那些錯誤的偏見負責。”
鄭琪睜大眼睛,被驚駭得有些說不出話,而面前這位年輕人在說完這番不負責任的宣言之後又垂下眼,似乎是很害怕與她對上視線。
“……抱歉,我多言了。”他又恢複了很規矩的模樣,牽強地勾了勾嘴角,“明明才第一次見面但是卻向您說這些有點奇怪吧,您才是,別放心上。”
“啊,這倒是沒事。”鄭琪手掌停在膝蓋的位置,很快地抹了下眼角,笑容有些為難,“這還是除了林子外,第一次有人這麽告訴我呢。”
以前那個有點調皮不怎麽愛和家裏人說話的少年,走到哪兒都總是遠遠地留下一個背影,在十五歲那年停下來了,留在鄭琪的身邊,嚴肅地告訴她:你想穿裙子就穿裙子,想唱歌就唱歌,要是誰敢笑話,他就上去揍誰。
只可惜鄭琪是一個溫柔到有點軟弱的人,她不怕別人笑話,怕的是別人張惶又無措的視線,惋惜又無用的寬慰,所以一面答應着兒子,一面又還是把裙子收進了衣櫃裏,只有偶爾在家才會穿一穿。
大多數道理她也明白的,但接受起來是另一回事,在能真正面對自己殘缺之前,鄭琪還是選擇默默承擔,将苦楚都咽進了自己肚子裏。
很遺憾,難得有第一次見面的人和她說了這些,她卻還是無法給出能讓雙方都釋懷的答複,氣氛便不尴不尬地懸着,鄭琪落在陽光下的照片,語氣很惋惜:“都是好久的事情了。”
她很無奈地笑了一聲:“多懷念啊,真可惜那是我們最後一張全家福了。”
周青先睫毛一顫,舌根底下都在發苦。
他不敢去看鄭琪,也不敢去看照片上死去的林囿,他明明處于與自己家裏截然不同的溫馨環境裏,卻還是覺得難以呼吸,跟随空氣一起進入肺裏壓迫心髒的,只有無止境的自責、愧疚和痛苦。
他斟酌了許久,心中越來越恐慌,幾乎是慌不擇言地艱難發出聲音:“那個把你、把你們家變成那樣的人……你恨不恨她呢?”
多麽愚蠢的問題,多麽高高在上的發言,讓這一件溫馨的房間在一瞬間失去了顏色,成為黑白的默劇,只剩下無辜卻傷痕累累的人、無罪卻滿懷忏悔的人。
鄭琪沒有立即說話,視線投向虛空,神色到最後也只是淡了一瞬,輕描淡寫地告訴他:“不想提了。”
霎時間,周青先心尖都涼了一片。
能看得出來,鄭琪對肇事者心中仍有恨,且并沒有随着時間的推移減淡。
但是又能怎麽辦呢,死去的人又不能重生,失去的腿也不能找回,反複提起帶來的只是持續性的創傷,所以到最後剩下的,就只有一句輕飄飄的“不想提了”。
周青先這時候才恍惚地明白了,他今天一直都有理由拒絕林北生的邀請,卻一直半推半就不明确表态,其實就是想變着花樣和他多待一會。
他也想通了,其實就像周淮說的那樣,他根本不需要向這家人道歉或者提供補助。
他能做的最大補救,就是遠離、就是逃走,永遠、永遠、永遠不要再踏入他們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