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排球少年完
排球少年完
父親狀況穩定下來,被接回了家裏。
他癱瘓在床,靠輪椅行動。和子考慮辭掉工作,及川和小汐都不支持,表示會輪流出護工的費用,讓她安心。
不如死了幹淨。小汐覺得大家都有這麽想過,包括他本人。
一百個癱瘓的人,九十九個不會因這苦難而蛻變,父親不是那有覺悟的百分之一。
橫亘他殘生的是巨大的無意義。
“媽媽都給你們收拾出了房間,哥還住外面。”
坐在這個門廊,眺望院中的蘋果樹,身邊還有二宮業——她的假期要結束了,他也将随及川回國外——這樣的時刻絕無僅有了。
“為什麽他可以?”小汐沒頭沒尾地問。
“自然緣法。”
她靜了靜,走到院門口的垃圾桶旁。
“等他從同學會回來,幫我轉告。”她從兜中抽出那條舊頭帶,扔了進去。“別再在垃圾桶撿我不要的東西。”
推開院門走出去,想到哥哥被氣出個好歹的樣子,她不由揚起嘴角,狠狠眨了幾下眼,轉而眺望天際。
行道樹上的麻雀呼啦啦地竄飛而過,仿佛翺翔在絲縷片碎的粉藍色的雲間。
青城校門口的餐館,學生時代排球部常去,這次高中社團同學會就開在這。
難得及川回國,提前許久定下的,人來得十分齊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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及川懷着自己都意想不到的欣喜,從每個人身上都看到了他們少年時的樣子。
受到曾經的隊長的熱烈歡迎,即使這是久別重逢才有的熱情,然而這份未被時間磨損的親密,使得大家立刻重拾了當年的心境,以圓滿自己的遺憾和及川的期待。
岩泉跟及川一直有聯系,因此沒那麽驚喜,受歡樂氛圍影響,還是喝了不少。
酒酣耳熱之際,岩泉有些眩暈,注意到身邊及川經年不變的爽朗笑聲,簡直有些來氣。
“結婚?你也到這個階段了……”
“是啊。”岩泉不耐煩。“你這什麽反應?”
“對人生階段有大概的概念,但總覺得自己,還有自己身邊的人不在其中。”
“你怎麽一點消息都沒有?”
“我有啊。”及川垂下眼,“但不想随便談起他、讓人調笑着議論他,反感別人目光熱切地看他。”
不是“她”。
岩泉怔了下,便一派如常地調侃:“控制欲?”
“是不安。”
提起他,就像個說破了就不靈的願望。
“你也有今天。”岩泉毫不掩飾幸災樂禍。
及川自嘲地自敬一杯。
“他不是有意給你這種感覺?”
“沒,就是單純的不像我喜歡他那樣喜歡我。”說着又灌下一杯。
剛有所意識時,及川還自信滿滿,遲早讓他也放不下自己。現在他別跟小汐跑了就行。
“而且他就不是——”及川止住話音。
這麽多年他還是那副形貌,及川從沒見過他吃東西、剪頭發……種種人類難以避免的瑣碎習慣他都沒有。
是我想多了,及川告訴自己。
“他一動不動都讓我覺得飄忽不定,所以不自覺就想跟他肢體接觸,确認他的真實,卻又莫名的有種罪惡感。”
岩泉沉思片刻,慎重詢問:
“是……親人亂'倫?”
“怎麽可能!”
及川不知道自己酒量。
他不喜歡酒的辛辣和苦味,更未曾在勸酒攻勢中退讓,向來嚴格把控着度。
但今晚沒人勸,他一杯杯不間斷地喝着,在對味覺的折磨中感到了釋放。
睜開眼。
窗臺邊,熹微晨光中,二宮業正在拔花盆裏的雜草。
說什麽命中注定,內心深處肯定有一個角落是因為皮囊。
及川朝他側過身:“不是說鮮花莠草都一樣值得欣賞麽。”
那被搶了養分發育不良的雛菊含着不明顯的花苞,孤零零地立在盆中。
二宮業扔了雜草,轉述了小汐的話。
如那位陰陽怪氣功大師所願,及川氣得不輕。
這一氣帶起宿醉的頭痛來,他伏在床上按着太陽穴,知道她真的撒手了。
二宮業轉出廚房,端來一碗醒酒湯。
及川支起身接過,一口喝幹。低頭檢查腳踝;膏藥已經換過了。然後發現床底放着把吉他。他将碗沖淨、放好,擦了手回去。
“昨晚我都幹了什麽?”
“你吐了一回,從隔壁借吉他來給你即興的桑巴伴奏。”
“……”
“跳了半宿,還讓我錄下來。”二宮業解開兩顆扣子,露出肩上的淤青和牙印,“以及這個。”
“我竟然……對不起!”
及川倚住門邊,愧悔無比。
二宮業歪頭看他。
“你該來吻我了。”
那個約定都沒撐過第二年,沒想到會在這時被他用以玩笑。
及川去用毛巾包了冰袋,輕覆在他肩上。
“我以後再也不碰酒了。”
“也再不碰我了?”
“那個不可以。”
稍晚及川與岩泉見面,相對無話,各自攪拌着杯中的咖啡,仿佛聚會把情緒都消耗殆盡了。
“昨晚你喝得爛醉。”
岩泉打破沉默。
“正愁怎麽送你回家,你手機來了電話,我看分組是家人就接了。那人我好像高中時見過,通着你的電話走過來,說送你回去。”
“真巧啊。”
岩泉想說不是巧合,但及川看起來似乎也知道。
手機振動,及川點開消息;
二宮業發來個視頻。
房間地板當中一個衣衫不整的人,抱着吉他,襯衫是新的,好像已經吐過了。
二宮業拿濕毛巾過去,被塞了把吉他,對方說着含糊的醉話,搖搖晃晃地扯他站起來,挽着他抱吉他的胳膊,在他身邊胡扭亂轉……讓拍就拍,拍了還發過來。很難說不是故意的。
“你表情好精彩,在看什麽?”
一個反應不及,手機被岩泉拿了去。
“發酒瘋哈……”
及川湊了過去,伺機奪回。
畫面裏二宮業邊彈吉他邊笑,注意着不讓他磕碰到櫃邊桌角。
眼見自己踩到濕毛巾即将失去平衡,及川一把奪回手機。
他想起來了。
二宮業給他做了墊背,而他支撐起來,不管不顧、恩将仇報地俯頭,像夢裏那樣吻了下去,還幻覺他會像夢裏那樣碎裂。
當時自己邏輯混亂的頭腦覺得,把他咬碎了吃下去就好了……
“這不超級溫柔嗎?”
岩泉就看到的那段提出疑問。
“難道你昨晚在抱怨另一個人?你劈腿?”
“你當我是什麽人?”及川就納了悶。“怎麽都往壞裏想?”
“還倒打一耙!”
……
解釋清楚打發走岩泉,距離飛機起飛還有不少時間,及川要了份冰淇淋,用随身帶的筆算近期的收支。
二宮業靜靜在及川對面落座。
及川把寫滿數字的餐巾紙團成一團,拿起匙子削去有些化了的冰淇淋尖,送到他嘴邊。
又想驟然如此有點急迫和勉強了:“我忘了你不吃……”
二宮業扶着他後撤的手背,抿了一口;冰涼清甜又細膩的奶味。
及川見他沒什麽感想的樣子,還是自己吃完了。
“我最近,偶爾夢見變成我爸那樣。”
“怕麽。”
比起突如其來的癱瘓,傷病是職業運動員必須接受的命運。他的巅峰期過了。雖然距離走下坡路還遠,但那個未來已近在腳邊。
“那些現實一低頭就能看見,而排球是永遠向上看的運動。”
及川凝視着蝸牛一樣爬下玻璃杯壁的水珠。
“如果我殘廢了,你會離開我嗎?”
“你想我離開,我就離開。”
“那反過來,我不讓你離開你就不會走麽。”
二宮業指尖接住他盯着的那滴水珠。漫不經心地嗯了聲。
這些年足夠及川認識到這段關系面對着什麽,他們的生命形式無法趨同,這種狀況會持續下去。
“真要命……”
及川雙手撐着額頭,深深呼吸了幾下。
“我現在要你離開,無論是否真心,都不會再見到你了吧?”
二宮業撚了撚手指,水在他指尖蒸發。
及川盯着空杯子。
對于他沒有明說他不會老,大概也不會死這件事,及川理解,那時的自己不會信,即使信了,也不知道意味着什麽,雖說現在的他也沒有很深刻地意識到這種存在的意義。
多年間他們吵過架,都是及川單方面挑起,以不滿他漠然的态度開始,又以他淡然的原諒結束。
他包容自己的所有脾氣,無時無刻不支持陪伴着他,回應他最幼稚的要求,像溺愛一只命不久矣的寵物——很殘酷,但完美地解釋了及川感到的那種不平和壓抑。
他懷着純粹的好意和純潔的同情,但及川想要的絕不止是這些。
當斷則斷,趁早結束,他的理智和感情都如此告訴自己,但卻怎麽都無法行動。
二宮業突然拿過他手邊的手機。
熟練地解鎖,頁面還停留在那個視頻,他拉了一下進度條,放在及川面前。
錄像機不知何時翻倒了,扣在桌面上,一片黑屏,只有模糊的對話從揚聲器傳出。
“你是什麽我不知道,但在你眼裏我是不是,就是一只短命又難纏的蟲子……神明大人?”
“人對蟲子是怎麽看的。”
“最多把蟲子當寵物喜歡,不能愛蟲子。”
“神可以愛蟲子,也可以愛人。”
“是啊,神愛世間萬物,我送你的花對你來說和雜草沒什麽兩樣……我和其他人和蟲子也沒什麽兩樣……”
聲音消失了,及川顧不上對自己醉态的羞恥和反省,盯着挪動的進度條。
直到那個藍點走到終點,依舊什麽聲音都沒有,他頭垂得更低,覺得自己可笑又可憐。
“你睡着了,那個時候回答你不會記得。”
及川倏而擡起臉,他正看着自己。
“你的整個生命對我而言只是一瞬間,像躺在草坪樹蔭之間淺眠時掉在我鼻尖上的一只小蟲,每天澆灌的一抔紅土中長出的一棵青苗,輕輕炸響在我眼前的一粒火花……是值得銘記在永恒上的一瞬間。”
及川撐着額頭的手捂上了臉,良久眼睛才從指縫下擡起,躲閃地看他。
“是從電視上聽到都會覺得肉麻的程度。”及川沒法把手從發熱的臉上拿開,“在小說裏看到的話還好。”
二宮業把手輕覆到他的手上。
“我的意思是,除了蟲子,你還可以對标草和火花。”
及川甩開他的手。
“又在拿我尋開心!”
“寵物就是要逗着玩的。”
“……”
又紮心又荒唐地好笑。他自暴自棄:“寵物聽不得這話。”
“你又不真的是。”
及川一時啞然。
一直以來,及川都在用自己有限的經驗和成見去诠釋他,從未對此道歉,卻得到了無盡的原諒——
“我愛你,”及川說,“永遠。”
截取了因果關于他的那部分記憶,相當于裁掉了愛他的那部分靈魂。
草一樣被連株拔起,又憑着一點殘根瘋長出來。
“你就不肉麻了?”
“……這種時候你該說我也永遠愛你。”
他沒有,更不會。
因為神的誓言是有效力的。
因果的永遠似乎跟随着永恒的他。
他設想過這種可能;解開因果需要一方消失。
不論因果知情與否,用意如何,假使真是如此,他是不滅的,那就只有毀滅對方。
如非必要,他不想那樣對待任何一個生靈。
而且那個難以挽回的解法可能是錯的。
姑且把加深因果,進而神堕這條路走到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