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排球少年11
排球少年11
醫院的電視音量不好太大,和子一邊看解說字幕,一邊捕捉球員的身影,感到無比眼花缭亂。
不過她也不需要看懂,只隐約體會到那好像另一個世界,熱烈,純粹,昂揚向上,充滿力量,永遠不老。
和子看了一眼身後連着輸液瓶和呼吸器的男人,再去看電視,那張老态畢現的幹癟的臉依然印在眼中,覆蓋了活躍的運動員。
“你走吧。”
轉播比賽中場休息時,小汐聽和子說,轉眼看去,她嘴角還殘留着為兒子驕傲過的笑意。
“往後不用特意過來。”
小汐去東京上大學後跟家裏幾乎斷了聯系,然而錢總是默不作聲地定期打過來,即使她已畢業五年了。
再次聯系是昨天。她請了年假,看到病床上剛出急診的爸爸。
“那他……”
“我自己照顧。”
“你一個人怎麽行?”
“我還硬朗,你爸撐不了太久,忍一忍就過去了。”
“醫生說他還有多久?”
“沒說。我會祈禱他的痛苦不那麽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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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剛剛是,開了個玩笑?
“就交給我吧。我這一生已經這樣了。”她輕輕地說。“你應該和你哥一樣,去做你想做的。”
“我就算抛下你,也不可能像哥一樣,達到世界級的成就。”
“什麽抛下,說得真難聽。想做的事沒成就又不犯法。”
說着她忽然看過來。
“你想做應該的不犯法吧?”
“應該不會。”
“什麽叫應該?”她質問,随即小聲說,“就算犯法只要別被抓到。被抓到也別說是你媽我縱容你的。”
“哈哈……”
小汐慢慢淡下笑容。
“不會把事情都推給你,我有承擔義務的自由。”不等和子反駁,她轉而說,“你該告訴哥哥。”
“他人在海外。”
“你不可能一直不告訴他,他對自己的缺位會怎麽想?告訴他,讓他盡這份力,長遠來看對他反而是安撫。”
“他在比賽……”
“背負着責任去追求夢想,這樣夢想的實現才是人生的圓滿。”
“你說的對。”
姐姐自顧不暇,可媽媽對哥也緘口不言,單把自己叫到中風半癱的爸爸跟前。如果沒有剛才那番話,或者讓小汐看出她在欲擒故縱,小汐會是另一種選擇。
給病人陪床是件磨人的苦差。
請了護工,要操的心做的事仍不少,小汐站在醫院外的公交站牌下,等的公車駛來,車體印着珍愛健康的公益廣告,她打了個寒噤。
車上有許多老人,她站在後車門,望着沿途的街道,眼前忽然模糊了。一種對人之老病的感傷突襲了她。
朦胧中瞥見一抹亮銀,她按了下車鍵,邊抹臉邊奔向那個不容錯認的身影。
“二宮業!”
他形容依舊,抱着盆栽,盆中的雜草淹沒了花朵。
而她氣喘籲籲地解釋:“我坐車路過。眼睛是被風吹的。你怎麽在這?多少年不見了,你過得好嗎?”
“很好。”他和緩地說,“你呢?”
“也很好……”
她用冰涼的手背貼了貼因跑步而發熱的臉。
“你現在忙嗎?”
“在等人,但不忙。”
“等的誰?”
“戀人。”
她一僵,又笑道:“既然不忙,跟我回家坐坐吧。”
及川對自己近乎無動于衷的反應感到慚愧。
子妹三人中父親對他最好,可他對父親愛不起來。
父親的愛條件太明晰,因為他最優秀所以對他最好,在他取得成就時父親總說不愧是我的兒子,近似投資或自戀。及川只想別讓他失望、惹他生氣。
“他還老念叨沒出過國,想出國旅游順便看你。”媽媽的聲音從廚房傳出來。“都不成了。”
及川聽着,忽地生出影影綽綽的恐懼。
她不知怎麽提到相親。
“我找到了終生伴侶,這次和他回來的。”
和子把灌滿保溫壺的粥放在茶幾上晾着,眉頭擰起。
“他?”
“是。”
解圍裙的手停在腰間,她坐到沙發上,張着嘴許久沒做聲。
“你一直太理想化,你做職業運動員我沒攔着你,你年輕,還沒體會到其中的殘酷之處。”
起初是和往常無異的埋怨的絮叨,語調逐漸扭曲,化為責備和怒氣。
“我想你成了家就能看到現實,再不濟家能給你兜着點底,你居然……”
“我和他也能成家。”
“你們不能有孩子。”
“可——”
“別跟我提愛情!”
和子低頭把圍裙一扯,弄得頭發糟亂。
“如果你不加計算地以為愛情是你愛我我愛你就大錯特錯了,無論什麽樣的愛,你都想象不到它有多易逝。除了神和你媽我,不可能有誰一直愛你!”
從沒聽過她這麽大聲說話,及川擔心她氣壞身體,又恨自己在這個關口坦誠實在不該。
見及川關切地來扶她,她搖晃着,喘着粗氣,自己也被自己吓到了,虛浮硬撐地強調:“我絕不承認,你別想讓他進這個家門……”
門突然開了,小汐抱着個滿是雜草的花盆走進來,身後是個沒見過的孩子。
她立時直覺這就是兒子說的那位,果然及川緊張得不知所措,她眯起眼睛細細打量他。
氣氛怪得很。小汐在陽臺放下盆栽,目光在媽媽和哥哥間徘徊,最後順着哥哥的眼神定格在二宮業身上。一下子什麽都懂了。
“我該去醫院了。”
剛剛怒氣讓和子膨脹了一大圈,現在她縮得比原來還小。她匆匆收拾好常帶去醫院的大包,熟視無睹地走過二宮業。
他同她問好。
她停下,神色複雜地看着他。
“您介意我同您去嗎?”
和子還不明白,愣在原地,他拿過她的包。和子肩上一輕,又聽他說冒犯了,然後用他那雙修長有力的手,輕柔地捋順了她的亂發。
和子明明不想給他好臉,但反應過來的時候,她已挽着他的胳膊出了門。
及川望着他們身影消失的門口。這就……
“不愧是他。”小汐感慨。“估計掀起我爸的眼皮,映出他的姿容,都會垂死病中驚坐起。”
還有這關。
及川捂住腦門。
“小汐——”
她撿起圍裙,挂回廚房,順手拿了把水果刀。
“多久了。”
及川提心吊膽:“大學時在裏約熱內盧重逢,就順其自然……”
“天吶。”她把刀放在茶幾上,兩手一拍,“浪漫極了!”
“希望陰陽怪氣早日入刑。”
“那我會坐牢吧。”
“至少也是個死緩。”
“沒了我,你們的愛情裏可缺少了重要的惡毒女配,如何能襯托你們的善良正直無害……”她自知失言一樣地捂嘴,“善良正無害——不應有直。”
絕對死刑立即執行。
及川又是氣又是想笑。
“顯而易見,我被膈應到了,我的态度是反對。”
她岔着腿坐在沙發正中,用刀削蘋果。
“不過我算個什麽東西。只要你們不找我代孕,我管不着。”
“……”
這關居然這麽好過?
“哥。”
及川站直了一點。
“成績運動人緣長相沒有一樣及得上我的妹妹,擁有了天賜的完美男友,關注她的狀态更甚于我,向來獨占他人視線的我,居然在這裏輸了,把他弄到手,一雪前恥——從那時到現在,你有沒有一瞬抱有這種想法。”
“……诶?”
“承認這點,不會否認任何事。你視我為重要的家人,跟看輕我不沖突,你視他為戰利品,跟真心愛他也不沖突。”
小汐挖下一塊果肉塞進嘴裏慢慢咀嚼。
及川不知所措也不作聲。
“光這麽說你就太狡猾了……我的膈應,更多的源自腦海中不斷盤旋的‘我本可以’。
“那是我能擁有的最好的東西,卻因為沒有膽量和信心左右他的決定,試都沒試着争取,以至于現在我拿出什麽态度都不對。
“不忿?我又沒有真的和他交往過;漠視?你們都是我人生無比重要的組成;祝福?我是實實在在的不甘心。”
“過去的已經過去了。”及川幹巴巴地安慰。“以後就是一家人了。”
“可是,”她低着頭,“我原來能獨占的。”
及川毛骨悚然。
她猛地擡頭盯着及川。
“現在把他搶過來完全不遲。”
“這,”及川慌了,“這不道德。”
“你這個表現,”她放下刀,眼光銳利起來,“說明你沒有他會堅定選擇你的自信。我猜他是勉強答應,一直以來都沒愛上你吧?”
“……”
聽聞她在大學辯論隊拿過金牌辯手,目前是某黨派大臣競選團隊的一員。這個曾經少言寡語的妹妹,已變得超出想象的可怕。
“開玩笑的。”
她把果皮摟進垃圾桶,去洗了手。
“……”及川捂着心髒,“真話?”
“我噎你,你向來不痛不癢,總想傷筋動骨地吓吓你。”
及川終于松了口氣,笑起來。
“你怎麽S兮兮的。”
“哥,”她嘆息着說。“你一定要比我晚死。”
“啊?”
“我會孤獨終老。你答應給我收屍,我就祝福你們。”
她的決絕讓及川不禁心疼:“你不至于——”
“別誤會,我是為施展政治抱負。”
“哦。”是他格局小了。“但是……”
小汐知道他想說什麽。
“我不喜歡姐姐。站在陌生人的角度,看她的做法,我也覺得反感。”
盡管及川不解她為何突然談起這個,還是順着話題問:“為什麽?”
“如果說你是晨間劇看多了,那她就是浪漫愛情電影看多了;封建時期,女子戀上男子,與之私奔。體現出女子反抗壓迫,勇敢追求自由和自我實現——我讨厭這種結論,也讨厭這種模式的故事。”
“因為太老套了?”
“嗯,太老套、太常見了。”
她注視着尚且不以為意的及川。
“這些故事裏受壓迫的女子的自我實現,只有愛情一條路。當然是因為時代所限,女人沒有其他片寸發展的土壤,愛情就理所當然地成了最适合的反抗動機,也是門檻最低的反抗手段。用美貌和愛情征服一個男人,總比用才華和思想獲得認同、改變一群男人的觀念來的容易。你見過後者的故事範本嗎?”
及川搖頭,對此方面他從未深想。
“好像能理解。要是我一出生,整個世界都說你最好打排球,那我不是愛上排球,就是會感到窒息和抗拒。”
“我想做出後者的範本,而哥你不用擔心。”
她淺笑着垂首,輕聲說。
“孤獨終老不是我為信念和抱負獻祭,而是我戰鬥的方式、即将享受的一種生活。”
半天沒聽到及川回音,她看過去,他一臉感動地說:“你好成熟,從今以後我可以叫你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