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私心
私心
将少女軒憬的愕然與無措盡收眼底,丹闕艱難按捺下翻湧的情緒,找回理智的瞬間,她向店家道了聲“失禮”,主動拉起梵幽,大步出門。
她清楚自己在遷怒,帝君軒憬對她的冷落,跟現下這個尚且懵懂的孩子又有什麽關系?
可偏偏她們又是同一人,更何況前世最初的時候,軒憬也待她頗為熱情。
不僅銘記她的喜好,還會仔細傾聽她的訴求,繼而陪着她去做一些或許無趣也沒意義,但唯有她會樂在其中的事。
這些記憶越是溫暖,她不經意回想起來時,也就越難過。
既然她們未來會走遠,同床異夢,不如幹脆不要開始。
離開香氣撲鼻的如醉樓,微涼的夜風将丹闕心頭複雜的情緒慢慢吹拂去。
如果不是覺察到軒憬還在後方不遠不近地跟着,她的心情會更好。
“能不能和我說說,這孩子究竟怎麽惹你啦?”
見她臉色終于恢複常态,梵幽才敢小心翼翼地問。
逐漸冷靜下來後,丹闕消了氣,一時不知該如何作答。
今世的軒憬倒是還沒有“惹”她,只是她不想與之再有太多交集。
見她遲遲不語,梵幽也沒追問,輕輕拍着她的背,“是我不對,不該把你牽扯進來。”
丹闕搖了搖頭,側過身,看向仍追在身後的少女,很是苦惱:“我分明嚴厲拒絕過她了,她為何還要堅持報恩?”
“可能是人族相當看重‘仁義道德’吧。”梵幽試圖解釋,“她這種還算好了,有些人族滿腦子都是‘舍生取義’,為了什麽‘大義’,連命都可以不要。反正我是不能理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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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麽。”丹闕不自覺地回想起那位白衣帝君。
發現自己的劍意無法抵禦魔君的箭矢時,帝君軒憬毫不猶豫地要用血肉之軀擋下它們。
——如果當時她不在場,恐怕那日以身殉城的,就是帝君了。
“那咱們是接着逛,還是回山?”梵幽征求她的意見。
丹闕想了想,“家具和衣裳都還沒買。”
她着實沒必要為了躲避軒憬而回山。
她們交談時,腳步未停,身後的少女也就跟了一路。
丹闕本以為軒憬會知難而退,轉去實現她下山的真正目的,怎料對方始終在堅持跟随。
她與梵幽停下來買東西,軒憬就在後方不遠處的店鋪挑選,她們走,軒憬也跟着走。
“她總不能是為了跟蹤我們才下山吧?”走完大半條街,梵幽終于忍不住問。
丹闕自認為對軒憬最了解,此時也覺得莫名其妙,不禁露出疑惑的目光。
梵幽性子急,見前方行人漸少,她幹脆快步折回去,一把将試圖藏在牆後的軒憬揪了出來,不耐煩問:“你幹嘛呢?鬼鬼祟祟的!”
這一根筋的孩子,還沒完了?!
軒憬早已放下帷帽輕紗,手中還捧着裝南郡伽羅的包裹,被她帶到丹闕面前,才低聲道:“我從未遇到過這種事,不知該如何是好。”
不等梵幽再開口,她又道:“我并沒有打算用錢財去堆修行,只是、只是除卻‘報恩’,我不知還能用什麽借口給姐姐送禮,也不知姐姐要如何才肯收。”
“我不會收你的禮物。”丹闕皺眉道,“我也說過,無需報恩。你若不想再惹我生氣,還請尊重我的話。”
她算是明白了,太婉轉只會剪不斷理還亂,唯獨毫不客氣地坦白,才有可能杜絕一切可能性。
“雖然不知道你對桃婆婆說了些什麽,但買香料用的錢,是桃婆婆給你的吧?”梵幽雙手環抱身前,在一旁涼飕飕地補刀,“非要送禮的話,借花獻佛可不夠誠心啊!”
丹闕訝然看向老友。
這一層她其實也想到了,只不過下意識還在給少女留顏面,怎料竟就這麽被毫不留情地指了出來。
看來在“心狠嘴毒”這方面,她還得好好跟老友學學。
“若是真知錯了,就把香料退掉,然後乖乖回山裏養傷去。”梵幽眯起眼睛,漂亮的金色眸中泛起怒意,“不谙世事的幼崽,可沒資格下山!”
丹闕頓時對老友肅然起敬。
挨批評的少女微微低頭,攥緊包裹,輕聲應了句“好”。
見她轉身離開,丹闕本想繼續逛街,卻被梵幽拉住,附耳道:“跟上,免得她理解岔了,偷偷去哪個鋪子裏當幫工,賺錢給你買禮物!”
丹闕沒繃住,撲哧一聲笑出來。
軒憬比誰都清楚,絕對不能把時間浪費在無意義的事上。
就連前世婚後陪她尋樂時,都只是走形式,再也沒有付諸真心。
當幫工這種費時費力、回報還廉價的瑣事,根本就和軒憬搭不上邊。
雖這麽想,她還是和老友一起光明正大跟了上去。
夜已深,有些鋪子開始打烊關門。
盯着軒憬走進如醉樓,丹闕覺得差不多得了,正要拉梵幽走,忽聽門口傳來一聲驚叫,擡眼看去時,只見一抹小小的白影倒在了地上。
她一愣,雙耳嗡地一聲響,碎片般的記憶紛紛閃現腦中。
——皆是前世軒憬傷重歸來,卻還要逞強的情景。
她隐約聽見路人的聲音:
“這人怎麽忽然暈倒了?!”
“要不要報官?”
“別管閑事,走走走!”
“讓她倒在門口不好吧?”
“快來人擡一下!擋着做生意了!”
“怎麽了這是?”梵幽才脫口而出,卻見身旁的好友快步奔向如醉樓。
丹闕只是恍惚了一下,回過神時,發現自己竟已來到軒憬身邊蹲下,甚至還伸出了手,看起來準備查看情況。
這讓她哭笑不得。
原來她對軒憬的關心,不知何時已經成了下意識的習慣。
前世擋箭時如此,現在也如此。
衆目睽睽之下,她輕嘆一聲,小心抱起突然昏厥的少女。
軒憬的身體滾燙,八成是傷勢惡化,發起燒了。
但她昏倒在店門口,到底是故意做給她們看,以博同情,還是對身體狀況遲鈍不自知?
聽見熟悉的腳步聲,丹闕轉頭問:“附近哪裏有客棧?”
只一個對視,梵幽就明白她想做什麽。
“前面那條街就有。”她答,“我來帶路。”
遠去時,丹闕還聽到有人稱贊自己為“現世活菩薩”。
她自嘲似的笑了笑。
可不就是菩薩麽,重活一世,她竟然還放不下害自己心死的罪魁禍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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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丹闕今世不想與軒憬再有什麽交集,人還是要救的。
找到能夠對抗災年和魔君的第二人之前,軒憬這個未來帝君不能出事。
除此之外……
她也很在意軒憬下山前到底跟桃婆婆說了些什麽,竟能讓這位最年長、威望最高的妖精親自給她準備合身的裝束,以及多到足夠買下名貴香料的錢。
前世這時的軒憬可謂是一窮二白,随身錢袋早在逃難時不知去處。
既然軒憬得到了桃婆婆的重視,她便是峨影山的貴客,不能再置之不顧。
丹闕習慣随身攜帶各種靈藥,一進客棧房間,當即拿出瓶瓶罐罐,擺在床頭櫃上。
先給軒憬喂下鎮痛藥,再解開她的外袍,仔細檢查正在滲血的傷口。
熟練而從容。
“需要我幫你嗎?”梵幽不願幹等着,忍不住問。
見軒憬手中還緊緊攥着盛香料的包裹,丹闕随口道:“切一小塊伽羅點燃吧,有助于她恢複……你可會點香?”
“自然會。”梵幽走近,一點點掰開軒憬的手指,從包裹裏取出伽羅,用丹闕新買的器具切塊,埋入香灰點燃。
伴随袅袅白煙升起,一縷奇異而寧靜的香味在房中漫開。
“這孩子怕是個傻的吧!”梵幽邊收拾香具,邊低聲抱怨,“搞不懂,她為什麽不好好在山裏待着養傷,非要來城裏湊熱鬧?!”
丹闕也不懂,她看着軒憬身上泡過泉水但沒好全的傷痕,聞着淡香想起她堅持報恩的模樣,心裏煩躁得很,手中動作卻還是小心而輕柔。
鎮痛藥并不能完全止痛,伴随她的上藥與包紮,昏迷中的少女時不時發出無意識的嗚咽,呼吸聲微弱而急促。
瞧着她這副模樣,丹闕埋在心底的記憶又被勾了起來。
前世她剛撿到軒憬的那晚,似乎就是這樣。
相比妖精,人族的體質十分脆弱,她又是第一次醫治人族孩子,當時快急哭了,把最好的靈藥拿出來,混入溫水,一點一點喂進軒憬口中,還為她渡了不少靈力,盡可能溫柔地梳理她紊亂的內息。
那一夜她甚至不敢睡,生怕自己一覺醒來,這個脆弱的小生命就變成了冰冷的屍體。
如今再遇上同樣的情況,她一點都不着急。
軒憬的體質異于常人,命也硬得很,沒那麽容易死,如同石縫裏的草,澆些水就能掙紮着冒出頭,活得比她還久。
因而,她盯着現下看起來可憐兮兮的少女,更加煩躁了。
“梵幽,我是說如果。”她忽傳音道,“如果這孩子做了惹你厭惡的事,你巴不得這輩子都不要見她,但她日後偏偏是唯一能護住峨影山的人,你當如何待她?”
梵幽正給自己倒涼茶,猝不及防被這麽一問,愣了幾息,又借着倒茶時認真思索一番,才傳音答:“平日裏保持距離,省得見面被她氣到,但該護的時候還護着她。”
她頓了頓,“大概……就像你現在這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