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忤逆
忤逆
丹闕曉得軒憬是個“無事不登三寶殿”的人,聞言不語,只是冷淡地看着她,等她的下文。
“我需在山中住一段時間,既為療傷,也為修行。”軒憬走近,客客氣氣問,“于是,我便向桃婆婆求了住處。”
丹闕一怔,只覺眼皮跳得厲害,心中有不好的預感。
“桃婆婆……希望我能夠住在您附近。”
果然,下一瞬她便聽軒憬道。
丹闕十分清楚,即便軒憬亮明皇族身份,也不是想住在自己旁邊就能住的。
能讓桃婆婆做出這般決定的,唯有蔔卦結果!
念及此,她不自覺地咬緊了唇,雙手微微顫抖着握緊。
沒有變。
她的命數沒有變,仍與軒憬糾纏着。
即便一切從頭來過,即便軒憬不識她。
最可怕的是,軒憬不必騙她,而桃婆婆不會騙她!
“若我不願呢?”
沉默良久,她低聲問。
只短短一句話,仿佛就耗盡了她的氣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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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姐姐不願,我自然就搬去別處了,不擾姐姐清修。”軒憬的聲音傳入她耳中,似隔着一堵牆,悶得很,“姐姐累了麽?怎的臉色這麽差?”
丹闕恍惚回過神,用力掐了自己一把,偏開目光:“與你無關。”
軒憬不住附近,她心是放下了,腦子裏卻亂作一團麻,不想再理會少女,當即化出妖身,游向洞穴。
閉洞門前,她還能聽見軒憬擔憂地提醒自己“多休息”。
說實話,她恨不得立刻睡上一覺,一睡兩年,直接睡到靈鳶城的人把軒憬接走。
屆時她睡死過去,誰也喊不醒,軒憬總不能叫人把她這條大毒蛇綁了去做皇後。
可她偏偏有着關于災年和魔族的記憶,前世梵幽也是因為災年降臨、魔族入侵,護山而死,在找到加固兩界屏障的辦法之前,她做不到旁觀。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前世獻祭身體和魂魄化作的那場靈雨,究竟能護靈鳶城多久。
盤在卧榻上,望着空蕩蕩的洞穴,丹闕忽然想起上一世離山前,桃婆婆曾緊緊握着她的手,柔聲告訴她,她是她最擔心的孩子,皇族為争帝君之位爾虞我詐,少不了撕出一片腥風血雨。而她命中注定與皇族有羁絆,必定會卷入其中。
——“如今你能得帝君長久庇護,婆婆這把老骨頭也就放心了。”
前塵浮現心頭,丹闕不免有些感傷。
也不知自己的死訊傳到峨影山後,桃婆婆她老人家會不會悔恨難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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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此同時,山洞外。
餘晖沉入山中,衆鳥歸巢,夜色籠罩密林。
軒憬不遠不近地站着,盯着已經關緊的洞門,撫上作痛的心口。
桃婆婆乃峨影山衆妖之首,是看着丹闕長大的長輩,然而丹闕不惜忤逆長輩,也要拒絕與她居于同一處。
雖不明其中緣由,但數日下來,她能清晰感覺到,丹闕十分厭煩自己,不願看到自己,更不願與自己多說半句話。
前世她虧欠丹闕良多,未等盡數償還,丹闕便意外殒命。
今生她越想加倍待她好,她們之間的距離反倒越遠。
莫說師徒、良配,她們恐怕就連尋常鄰居也做不得了。
念頭一起,軒憬只覺心中翻江倒海似的難受。
但又想到如今丹闕還活得好好的,快活而安逸,她不禁扯動唇角,露出一個苦澀的笑。
只要丹闕活着,就足夠了。
既然她厭煩自己,自己便只默默看着她、護着她,起碼她能過得舒心。
伴随漸嘈雜的蟲鳴聲,軒憬轉身離去,走入濃郁夜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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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丹闕還在昏夢裏掙紮不出。
她被軒憬追在身後苦苦糾纏,怎麽也躲不開,忽覺毛茸茸的東西在鼻尖掃來掃去,癢得打了個噴嚏,這才驟然轉醒。
“你這幾日看起來都沒怎麽睡好啊。”梵幽收回狐尾,關切道,“頻繁被噩夢魇住可不行,安神湯和安神香總得有一個吧?”
“今夜就弄。”丹闕揉了揉酸脹的太陽穴,起身披衣,随口問,“什麽時辰了?”
“寅時三刻。”
“你瘋了吧,這麽早叫醒我?!”丹闕愕然。
“去晚了桃婆婆要與冥靈仙子吃早飯,再晚些天又熱,我懶得出門。”梵幽坐在她身旁,晃悠着狐尾催促,“好丹闕,回來再補覺也可以嘛!”
丹闕昨日通過軒憬間接知曉自己命數未變,難受了很久,為調整心情,幹脆梳理起有關災年和魔族的記憶,回憶着便睡着了,險些忘了與梵幽約好一起去見桃婆婆,讓她重新蔔卦。
她不好拂了老友的興致,迅速換上新買的衣裳,随意挽了個輕便的發型,插上一支木簪,跟着梵幽出門,去往紫銀峰。
因着适才的夢,一路上她都擔心草叢樹後會蹦出個軒憬向自己問好,一口一個“姐姐”言報恩之事。
所幸直到上了紫銀峰,她連軒憬的影子都沒見着。
初秋時節,寅時三刻的天已微微亮了。
對弈亭中只有桃婆婆一人,石桌上擺着一副棋盤,她正手執白子,盯着棋局沉思。
梵幽對此習以為常,大大咧咧朝她打招呼:“桃婆婆早啊!”
“你這懶狐貍,今日怎麽勤快早起了?”粉裙女子笑罵一聲,将白子丢入棋罐,揮袖收了棋具,眯起眼看向她們,“竟還哄着小闕陪你胡鬧,沒見人家臉色很差麽?”
“我想問的事,她也想,自然就跟我一起來了。”梵幽拉着丹闕在她面前坐下,向丹闕眨眼示意。
丹闕可不敢直接質疑生辰卦,正兒八經找了別的借口:“最近我們惹到一樁‘奇遇’,想請您蔔一卦,看看兇吉。”
她将撿到軒憬之事盡數相告。
其實這些事未必用得着她口述,桃婆婆在山中居住年數最多,處處都有她的“眼睛”。
但她們既是來求卦,便要誠心誠意,不可欺瞞。
耐心聽完,桃婆婆道:“那位小客人昨日剛向老身求了住處,要在山中暫留一陣子,少則十天半月,多則數年,老身允許了。”
梵幽目瞪口呆,丹闕對此卻并不意外。
靈鳶城如今正因先帝突然駕崩而亂作一團,野心家們一刻不停地争奪王位。
因着一紙假遺诏,本被立為儲君的皇女軒憬被迫攜着真诏書出逃,一路被追殺,差點死在野獸口中。
雖然人族信奉“仁義道德”,但帝君之位又偏偏要以修為服衆,沒有絕對的實力,軒憬回去也是自尋死路,還不如留在山中暫避風頭。
不過桃婆婆所言,只是為了告訴她們軒憬并不會帶來災厄,否則不會被她允許入住山中。
此卦為“吉”,不必再蔔。
“那您應該已經知道她是什麽來頭了吧?”回過神,梵幽忍不住問,“可不可以稍稍透露給我們,也好讓我們……”
她突然止住話——桃婆婆喚出一塊漆黑的龜甲,拿在手中摩挲。
這是桃婆婆的規矩,她要蔔卦時,無論是誰都不能打斷她思路。
梵幽只得閉上嘴巴,與丹闕對視一眼,安靜等待。
不多時,只見桃婆婆變出一段桃枝,随手沾了亭旁青竹葉上的晨露,在龜甲上書寫起來,口中亦念念有詞。
書寫罷,她當即燃起桃枝,慢慢烤着龜甲。
梵幽大氣不敢出,生怕影響火勢,繼而影響蔔卦結果。
丹闕倒是無所謂,但瞧着桃婆婆的本命火一點點熄滅,蔔卦結果即将出來,她多少有些緊張。
她不知道桃婆婆即興起的這卦在問什麽,不過既然是她們在場時起的,定然與她們息息相關。
“……天機不可洩露。”
良久,桃婆婆才擡眸看向她們,“無需再多問,也莫要去向那孩子刨根究底——老身說的便是你,梵幽!”
梵幽撇了撇嘴,怏怏不樂地“噢”了聲。
“小闕留下,老身有話需單獨與你說。”桃婆婆又道。
丹闕一怔,念着桃婆婆多半是要問自己不與軒憬住在一處的事,心中一緊。
“那我先去路口等你!”梵幽忙起身,生怕多坐一瞬又要挨桃婆婆點名批評。
目送她走遠,桃婆婆張開隔絕屏障,看着乖乖坐在自己眼前的丹闕,竟長嘆了一口氣。
“為何不許那孩子住在你附近?”她問。
“我與她處處不合。”丹闕低聲道。
“老身看在眼裏,分明是你處處避着她。”桃婆婆毫不客氣地揭穿她。
丹闕不吭聲了,安靜地低着頭。
重生之事太荒謬,她不知該如何與桃婆婆解釋,更不想讓桃婆婆知曉自己上一世的死局。
“你們之間若有什麽誤會,說開便是。”桃婆婆勸道,“這世間沒有過不去的坎。”
聞言,丹闕不由得苦笑。
沒法說開。
至少,她沒法與這一世的軒憬坦白心聲,更不能質問她冷落自己多年的緣由。
傷她至深的是另一個軒憬,那個尊她為師、接她下山成婚,愛她如火般熱烈,信誓旦旦保護她,某一日卻突然性情大變,從裏到外都透着拒人千裏之冷漠的帝君軒憬。
她想了許多年,至今也想不明白。
為何自己只是冬眠修行兩個月,一覺醒來枕邊人就成了陌路人。
不論自己說什麽,對方看似在認真傾聽,卻連半點符合她期望的回應都給不出。
即便必要時帝君仍會拔劍護她,可劍意裏卻只剩逼人殺氣,再無一絲一毫的感情。
“您既然将話說到這個份上,她的身份我已大致有數。”抛開對前塵的怨恨,丹闕輕聲道,“可我不想再跟她有所牽扯了。”
如果她們之間的命數羁絆,注定要以她的痛苦為結束,那她這輩子寧願逆命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