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生機
生機
離開對弈亭,丹闕多少有點內疚。
她是聚靈而生,被桃婆婆從一枚蛋悉心呵護着破殼、長大、化人,這還是她口吐人言以來,頭一回用這麽強硬的語氣跟桃婆婆說話。
可桃婆婆并未怪她,只是長嘆一聲:“然而命數自古難改,牽一發而動全身,且逆命者有性命之憂。若來日當真到了岔路口,婆婆只希望你能多珍視自己些。”
“臉色怎麽更難看了?桃婆婆和你說什麽了?”
回去的路上,她聽梵幽問。
“……婆婆希望我多珍視自己。”丹闕喃喃。
想來也是,上輩子她若更珍視自己,早該與軒憬和離,回峨影山過自己的小日子。
哪怕天災降臨,也有真心待她的滿山群妖作伴,不至于孤獨心死、萬念俱灰。
“不止說了這些吧?”梵幽皺眉,“這話沒問題啊,尤其拿來勸你。你總是太善良了,如果以後想下山游歷人界,這麽善良真不行!”
見丹闕抿唇不語,她自知失言,托着下巴思考片刻,生硬地轉了話題:“那孩子……阿景呢?她是不是真跟你有關系?”
“至少我現在不想跟她有任何關系。”丹闕心情不佳,聽老友哪壺不開提哪壺,說完就掐了一把狐尾,“別問了,我沒事,就是沒睡夠,都賴你這麽早把我叫起來。”
看出她惱,梵幽乖乖閉嘴。
并肩走了一會兒,她忍不住又道:“那我們回你洞府補覺吧,醒來我還能幫你收拾。我瞧你昨晚也沒怎麽布置,全在地上堆着。”
丹闕沒有異議。
回到住處,進洞之前,她從芥子空間內搬出梵幽給她刻的石頭門牌,找了片空地立着,底下也用靈力“紮根”,這樣一來石頭就不會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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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認真立門牌,梵幽卻驚道:“我刻着玩呢,你還真敢放?”
“你敢送,我怎麽不敢放?”丹闕沒好氣地怼道,“又不是給別人看的。”
洞內的床榻還是丹闕原來用的那張石床,又冷又硬,唯有枕頭和被褥更換成了新買的織物,質地柔軟,睡起來安穩。
梵幽素來不嫌棄,變作狐貍就跳上去,霸道地占了正中央位置。
丹闕也變回妖态,蛇身在狐貍周圍慢吞吞盤了一圈,貼着熱乎乎的狐毛,合上眼睛。
自幼時認識梵幽起,她們時常這樣湊在一起睡覺。
那時梵幽修為低,膽子也小,總說夜裏有鬼魂靠近自己,往自己耳朵裏狐毛上吹氣,怕得整夜睡不着覺,丹闕便像這樣現出妖身護着她。
——“桃婆婆說了,我的本體是上古毒獸丹虺,大毒蛇,鬼來了也得死!看我毒死它們!”
“梵幽,你懂毒理麽?”念及此,她忽問。
“懂一些,我箭上還塗毒呢,麻翻過很兇的大黑豬。”梵幽答,“但沒什麽用武之地,只是學着玩兒罷了。”
“我想修煉毒術了。”丹闕道,“你提醒了我,我是該下山去多游歷,總窩在山裏修行也不好。”
梵幽沉默一陣,“我都不知道該從哪問起了。你曉得游歷人界前需要準備什麽嗎?”
“不知道。”丹闕扯謊,“只知道我修為尚淺,得找別的護身之法。”
“那你恐怕會因為随意使用劇毒傷人,被人族當做惡妖捉走吧。”梵幽嘆了口氣,“先不急着走遍天下,你跟我把思夜城逛熟,多見識見識人族的習俗和處事方式,咱們再去游歷也不遲。”
丹闕要的就是她這句話。
為了調查天災與魔族,游歷人界是必要的,只住在桃花源一般隔世的峨影山,什麽情報都得不到。
上輩子,她在人界最繁華的城池以最尊貴的身份住了十年,當時有意無意養成的諸多習慣,得花上好一陣子才能改掉。
有這位熟悉人界的老友在,她可以安心去調整。
“你要修煉毒術自保,還不如跟我練射箭呢。”梵幽擡爪碰她的鱗片,“百發百中的神射手,放在哪裏都是受人敬仰的!”
丹闕瞬間打了個激靈,忙搖頭:“不了不了,我還是更喜歡鑽研醫術!”
上輩子那鑽心一箭,已經讓她對箭矢和射箭有嚴重的陰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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卯時二刻,天光大亮。
金燦燦的陽光透過靈木枝葉,灑向靜寂的望舒泉,投在泉中閉目打坐的白衣少女身上。
聽見身旁傳來小獸踩水的動靜,軒憬緩緩睜開眼睛。
一只幼狐正往她手邊石頭上放野果,覺察到她的目光,小家夥竟也不怕人,友好地沖她“嘤嘤”兩聲:“你醒啦?”
不等軒憬點頭,它又道:“我記得你!你是丹闕姐姐撿來的山下人,受傷流了很多血,得多泡望舒泉才能好,還要多吃東西,尤其是靈果。”
軒憬一怔,這才想起那日圍着丹闕的小妖精們,頓時睡意全無,揉揉眼睛一瞧,面前的幼狐竟還有些眼熟。
她甚至隐約能想起對方的名字。
被她盯着看,幼狐有些不好意思:“這些都是丹闕姐姐告訴我的,丹闕姐姐懂醫術,我很小的時候貪玩弄傷自己,疼得受不了,就會去找她……你也可以找她。”
回想丹闕這一世看自己的冷淡目光,軒憬苦澀地扯了扯唇角,拿起一顆野果:“多謝你的果子。”
的确是山中常見的靈果,但品質很好,又沾着露水,看得出來是小家夥花心思挑過的。
上一世她就見識過,受丹闕悉心照顧、親近丹闕的那些小家夥,大都和丹闕一樣溫柔善良。
“我名喚軒憬,你呢?”她吃着靈果問。
“瑞霏,喚我阿瑞就好。”幼狐乖乖回答。
“阿瑞送我果子,解我饑渴,我也該報恩。”軒憬笑道,“可有什麽是我能幫上忙的?”
小家夥年幼且單純,不會拒絕,聞言當真歪頭思索起來。
“我想幫丹闕姐姐的藥田除除草,可我總分不清雜草和藥苗!”它苦惱道,“最後只能退而……退而求其次,去澆水添肥了,果子和枯葉都可以做很好的肥料。”
“我能分辨,可以帶我去看看麽?”軒憬試探着問,“丹闕姐姐救我一命,我正愁找不到報答她的機會。”
阿瑞一喜,下意識要點頭,但很快又想到這個人族剛來,自己不熟悉她,要是她只有嘴皮子功夫,不小心弄壞珍貴藥材,可就幫倒忙了!
它生怕丹闕難過,忙道:“算了,丹闕姐姐不讓我除草,不如你幫我澆水添肥吧!這個我熟悉,可以教你!”
“好,但也請阿瑞答應我一件事。”軒憬道,“若是沒出差池,丹闕姐姐問起來,你只道是自己勤快,莫要提及我。”
阿瑞愣住:“這是為什麽呀?你不是要報答丹闕姐姐嘛?”
“正因為要報答救命之恩,所以這些尋常瑣事是我理應做的,無需讓她知曉。”軒憬吃完最後一顆靈果,從望舒泉內站起。
劍意化為銀白色流光,自她掌心湧出,一點一點覆蓋衣上水,轉眼就将水蒸幹。
阿瑞似懂非懂點頭,見她身上須臾間便幹燥,銀色流光盡數沒入掌心,如同百鳥歸巢,忍不住誇道:“好漂亮的法術!”
軒憬笑而不語,戴上帷帽遮陽,“勞煩阿瑞帶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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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闕一覺睡到午後才醒。
感覺有光亮晃眼,她恢複人形,以手擋着光芒睜開眼,就見梵幽正撣着她新買的置物架。
她疑心是自己的幻覺,眨了眨眼,環顧四周,發現昨晚被她堆在地上的家具和器物,竟已擺放好了。
“梵幽!”她忍不住喚道,“你收拾也不叫醒我?”
“我醒早了,看不順眼器物堆在地上,給你先擺了個樣子。”梵幽轉身,丢下雞毛撣子走來,“你要是不喜歡,随便挪。”
丹闕哭笑不得,但一想到對方是梵幽,倒也不覺得她心血來潮悄悄收拾有哪裏奇怪,幹脆起身“驗收”。
小洞穴被布置成了一間雅致的書房,有石刺的洞壁上挂了一幅山水畫,旁邊則是木書架,自己雜七雜八的藏書整齊放在上面,甚至還依照內容分類放層。
放置香爐的小矮桌擺在她伸手就能夠到的地方,考慮到她或許要調香,梵幽還專門弄了個制香石臺,怕動壞器具,“香道七君子”只是擺在臺上,并沒有拆開。
其餘物件,諸如屏風、小軟榻、蒲團、衣櫃,則放得很随意,大概是方便她自行調整。
在書桌前坐下,丹闕忽然想起上輩子軒憬也為自己收拾過這裏。
只不過,那時她幾乎沒接觸過人族的文化,看着軒憬只用些器物和山中野花,就把死氣沉沉的洞穴布置得頗有生機,便忍不住稱奇誇贊。
誇得軒憬很不好意思,連連擺手:“我還不了解師尊,是按照人族習慣擺的,也不知這樣放合不合您心意。”
如今又見老友布置,她雖因着看慣人族的房間,沒了新奇感,但心中那潭死水卻仿佛被重新注入活力。
“挺好的,讓你費心了。”回過神,她轉頭笑道,“就是少了些顏色,我記得客棧房間內擺着鮮花。”
“這簡單,挑你喜歡、又不妨礙身體的花采來就是了。”梵幽道,“我記得你藥田裏就種着海棠、馬蹄蓮之類的花。”
丹闕離開峨影山已久,早忘了自己還有一片藥田,經她提醒,那些被深埋心底的記憶才一一浮現。
夏秋之際多雨,植株容易爛根,她也該去看看草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