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言靈

言靈

示好碰了一鼻子灰,軒憬倒并不氣餒。

一如丹闕先前所言,若是動動嘴皮子就能“争取”,這世間有太多事可以省心。

但她不免還是有些失落,既失落,又惶惶不安。

對上丹闕冰冷的目光,她甚至連道歉的話都不敢說,生怕自己一開口就被趕走。

餘毒仍在體內肆意侵蝕,軒憬不奢望已經動怒的丹闕會願意照顧自己,安靜地躺回原處,蜷縮身體閉起眼,借助解藥去專心對付它。

既然以後丹闕仍要避着她,那麽她在丹闕身邊待一刻少一刻,絕不能再不小心惹惱她。

她卻不知,自己這份乖在丹闕眼中又有了別的意思。

丹闕至今也不明白,既然軒憬已從桃婆婆那裏得知她的命數,難道不該慶幸,自己這只妖精處處避着她麽?

人、妖自古有別,加之妖精和魔族一樣有着非人外貌,人族總會将妖與魔混為一談,時常把魔族所做之事強加到妖身上,而後理直氣壯地厭惡、排斥妖。

上輩子她嫁入皇宮後,便親身體會過這些厭惡與排斥。

貴為人界帝君的軒憬,也因着娶她為皇後,自登基以來一直被朝野揪着此事不放。

毫不誇張地說,她是軒憬的“污點”。

只有她死了,軒憬才是真正受萬人敬仰、青史留名的帝君。

這個道理,靈鳶城三歲小孩都知道,軒憬不可能不明白。

前世軒憬娶她,大約能看作未知命數便已結緣,可這輩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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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麽軒憬明知結果注定,與她結緣無異于一輩子背負罵名,還要锲而不舍地招惹她?

……總不能真是因為自己救了她性命,而她“無以為報”,只能“以身相許”?

一時半刻想不明白的問題,丹闕習慣先放在心裏。

随她去吧,左右不過兩年,軒憬就得回靈鳶城,做她的人界帝君,到時候她們自然大路朝天、各走一邊。

如今她們的初遇已經被她刻意變成現在這樣,軒憬見識過她狠毒無情的一面,怎麽也不至于再和她談婚論嫁。

-

“丹闕姐姐呢?丹闕姐姐怎麽沒跟你一起回來?!”

空蕩蕩的洞穴中,一身紅衣的軒憬睜開眼,疲倦的目光移向站在桌上的小狐貍。

是瑞霏。

她依稀記得丹闕下山前,還把藥田的信物托付給了瑞霏。

“她……走了。”軒憬喃喃。

“什麽走了?你說清楚!!”瑞霏弓起背,渾身炸毛,怒目圓睜,“是你親口說,哪怕你死,也不會讓丹闕姐姐受半點傷害!!你個騙子!懦夫!負心人!!”

軒憬垂眸不語,緊攥着身上沾染幽幽檀香的紅衣。

“如今丹闕姐姐不在了,你不随她去,還回峨影山幹什麽?!”瑞霏厲聲質問。

這話提醒了軒憬。

她是該随丹闕而去,可丹闕死前,偏偏又叮囑她代自己護好峨影山。

那是丹闕的遺願,即便自己思念她思念得快瘋了,也要先确保峨影山往後不會再遭遇同樣的浩劫。

于是她答:“我會,但不是現在。”

小狐貍罵完就哭着跑了,或許是知道無論将她罵個狗血淋頭,還是殺了她,丹闕都再也不會回來了。

死寂之中,軒憬蜷縮在冰冷的石床上,慢慢合眼。

衣上檀香鑽入她鼻中,好似丹闕在世時,溫柔地擁着她入眠。

這兒哪裏都有丹闕的影子,可哪裏都沒有丹闕。

……

腹中突如其來的劇痛驚醒了軒憬。

她猛地睜開眼,奪目而鮮豔的紅衣便出現在視線中,再往上,赫然是丹闕的側臉。

……原來她只是夢到了前世。

“別動,我在解毒。”

冷淡的聲音一點點将她撈出噩夢,就連髒腑傳來的疼痛也令她無比感激。

她聽話地躺着不動,感受着丹闕的靈力在自己的體內游走,逐漸放松下來。

這是她到丹闕洞府的第三日。

因着身中血毒,她竟然能在丹闕身邊待上整整三日。

盡管這三日裏,她只能吃藥和休息,保持安靜,但每次睜開眼,她都能第一時間看見丹闕,這就夠讓她心滿意足了。

丹闕原本并不想親自幫她解毒,省得這孩子好了傷疤忘了疼,下次還敢。

但她的血毒需要人試,即便有上輩子的經驗,想要配出足以自保又不傷人性命的毒劑,還是得想辦法試毒。

眼下既然有個現成的抗毒體質自己送上門,她必定不會放過機會。

因而觀察到第三日清晨,她往軒憬的解藥裏放了安眠的粉劑,等軒憬陷入沉睡,便将靈力注入她體內,慢慢控制餘毒的濃度。

怎料軒憬偏偏在這時被夢魇住,驚出一身汗,渾身血液和靈力的循環也跟着全亂了,再次激發已經穩定下來的血毒。

無奈之下,她只好先把人弄醒,為她邊梳理紊亂的內息,邊排出多餘的血毒,方便自己觀察。

“姐姐不必花精力為我解毒。”

她忽聽軒憬開口,聲音輕而虛弱,但語速飛快,似乎生怕被她打斷,“不瞞姐姐,我體質特殊,不論什麽劇毒都能化解掉,只是……咳咳,只是時間問題。”

“倒是我多管閑事了?”丹闕輕飄飄反問。

“我絕無此意!只是在想……”

聽軒憬嘶地倒抽一口涼氣,她目光移去,只見少女一邊忍痛,一邊向自己露出笑容,“姐姐既是會使毒的醫修,我這種體質,能不能幫上姐姐的忙?”

軒憬原先确實想過繼續保持距離,可與前世相關的噩夢又将她的執念勾起。

她不想回到沒有丹闕的世界,更不想再被一個又一個失去丹闕的噩夢糾纏。

只要能留在丹闕身邊,哪怕只有兩年,她也知足了。

即便這一世避免不了離別,也該由丹闕開口拒絕她,斷然沒有她先退縮的道理。

她曉得丹闕最需要什麽,滿心期待地等着回答。

然而丹闕眯起了眼睛:“皇女閣下若想效仿越王卧薪嘗膽、不忘苦難,還請去別處。劇毒無眼,有損您的貴體。”

軒憬這回終于聽出來她是在故意刺自己,一心想趕自己走。

但她已經打定主意留下,便嚴肅道:“我是認真的,可以發言靈誓!您不必擔心我會……”

話還沒說完,她忽覺一股寒意逼近丹田——是丹闕注入她體內的水靈力結成了冰。

“如果言靈誓當真有用,世上哪裏還會有負心人?!”

丹闕的語氣竟比之前更冷,未等軒憬反應過來,就被氣浪直接掀飛出去!

她從石床上一路飛到洞口,正要下意識調整姿勢落地,沒想到卻突然撞在一片毛茸茸的“牆”上。

“啧,得虧我過來瞧了眼,不然當真要出人命了!”

将軒憬叼上背,梵幽對着洞口詫異問:“這是怎麽啦,發這麽大的火?要不要我幫你把人叉走?”

她也只是随口一問,用不着丹闕回答,便馱着軒憬跑遠,省得這孩子再礙老友眼睛。

趴在狐背上,軒憬恍惚茫然之際,不知怎的想起一件往事。

上輩子,她也對丹闕發過言靈誓。

那時她剛與丹闕大婚,滾在紅帳之中,情意正濃,便忍不住結印起誓:

——“徒兒發誓,這輩子定會護好師尊,護好峨影山和靈鳶城!”

——“如有違背,定叫徒兒受萬劍穿心之痛,衆叛親離,孤身至死!”

一瞬間,她仿佛又回到了那個空蕩蕩的洞穴。

她披着丹闕最喜歡的紅衣,坐在她們共眠過的石床上,用劍意一寸一寸攪碎了自己的丹田、經脈和髒腑。

最後将模糊的血肉化作靈力,散入山中靈脈,讓自己的一切變成令峨影山重新煥發生機的養料。

丹闕化為靈雨護城,無跡可尋,她也要以同樣的方式随她而去。

徹骨的冷意與痛楚在體內交織,軒憬驀地噴出一口血,從狐背上墜下,昏死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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