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放心
放心
丹闕萬萬沒想到老友竟會對大師這般無禮,心中一驚,唯恐對方氣惱趕人,連禮節都顧不上,慌忙推門而入:“梵幽!”
她與梵幽自幼相熟,只需要喊一聲名字,梵幽便知她希望自己做什麽,磨了磨牙,氣呼呼地瞪了佛修一眼,揮袖大步離去。
軒憬試探地喚了聲“梵幽姐姐”,見梵幽頭也不回,看來是真被氣到了,也不知了沉究竟對她說了些什麽。
“無妨,随她去罷。”了沉本人卻并不在意,嗓音平靜得如同靜寂潭水。
軒憬忍不住看向她。
這位女佛修的面容和着裝,與多年後她拜訪時也沒有多少區別。
只見她一頭烏發随意紮起,稍顯淩亂,穿一襲寬松的墨綠海青,右手纏一串烏木佛珠,擡眸時,一雙罕見的綠色眼瞳似能直直望見人心。
不知為何,她神情雖端莊而沉靜,可眉目間并未像後來那樣顯着憐憫與慈悲,而是透出一種倦意,的确有些像梵幽所說的“厭世臉”。
軒憬上輩子初見她時萬念俱灰,觀她如觀佛像,如今卻不知怎的,反倒覺得她像只慵懶的貓。
但轉念想到兩世都是此人幫助自己良多,她立刻把這種古怪的聯想壓了下去,恭敬地上前行禮:“見過了沉大師。”
“帝君不必行此大禮。”誰知對方開口便讓她渾身一顫。
“大師言重了!”軒憬下意識脫口而出,“我不過是個落難皇女,連幾時回去都不知曉……”
“帝君若真想歸鄉,便是一念之間的事。”然而了沉卻認真接過話,“可如今您的心思并不在此。”
軒憬只覺自己出了一身冷汗。
她倒不怕了沉說什麽不好的話,只怕丹闕聽了會認出自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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覺察到丹闕的目光,她用力咬了咬下唇,沉聲道:“大師明察秋毫,我的确有無法回去的緣由。”
“如果留在原地,安于現狀,非但什麽也無法改變,反而會招致更大的災禍。”了沉說罷,擡眸轉向丹闕,“帝君如是,丹闕施主亦如是。”
相比軒憬的慌張,丹闕反而十分坦然。
或許是因為經歷過未聽從勸告後的下場,她對了沉所說的每句話都很在意。
除此之外,她真的不想再見到軒憬了,巴不得軒憬早點離開自己的視線。
“懇請大師指點迷津。”丹闕平靜地行了一禮。
了沉卻輕笑一聲,撚着佛珠,自嘲道:“若貧僧一句勸,便可讓人從此脫離苦海,施主也不會站在這裏了。”
丹闕一怔,随後猛然反應過來。
難不成……了沉看出了她是重生之人?!
她默了一陣,并未回應,而是把話題轉移到軒憬身上:“既然這孩子是未來的帝君,她定要想盡一切辦法克服心魔。”
“不錯,但此事與施主又有何幹?”了沉反問。
丹闕正要開口,軒憬忽道:“您所言極是,這是我該考慮的事,與姐姐無關。”
她見少女拄着木棍,做了個深呼吸,似是在忍耐疼痛,又像是下了極大的決心,很快便轉頭向她露出燦爛笑容:“多謝姐姐帶我來此地,往後我會自己想法子,不勞姐姐再多費心。”
這番話,分明是丹闕最想聽到的。
然而不知怎的,對上軒憬含笑的目光,她卻覺得心被刺了一下。
一種久違的熟悉感慢慢爬上脊背,令她毛骨悚然。
她想起了帝君軒憬。
上一世,不知從幾時開始,那個時常找她解惑,一口一個“師尊”向她撒嬌的孩子變得沉穩寡言。
不知多少次,她主動詢問軒憬是否需要幫助時,對方都會對她露出無可挑剔的笑容,繼而堅定地搖頭:“徒兒會想辦法解決,不勞師尊費心。”
即便重活一世,丹闕從來都沒有想過,重生而來的不止自己一人。
但哪怕此刻有了似曾相識的感覺,她也并未深想,反倒立刻将這種怪異的錯覺抛在腦後。
如果真是同一個人,那她就更該遠離軒憬了。
要是軒憬上輩子當真還對她有情,怎麽她連将死時,都得不到軒憬半點難過的眼神?
直到她真死了,這人倒像是堅冰消融,突然又變得深情起來。
然而那句冷漠的“為何要來”,早已和魔箭一起将她的心穿透了。
她累了,不想再扮演帝君的皇後,更不想兩輩子都耗在同一人身上。
于是她微微點頭,卻只對了沉報以笑容:“突然叨擾,什麽也沒準備,過些時日我會再來。”
說罷,她轉身便走,快步經過軒憬,頭也不回。
出門沒走多遠,丹闕就看到一只銀黑狐蹲在湖邊石頭上,走近一瞧,只見它正伸爪去夠水中的錦鯉,夠不着,就用力拍水吓魚。
拍得水花到處亂濺,狐毛上也挂了不少水珠。
“怎麽對錦鯉撒氣呀?”丹闕看笑了,蹲下去一把抱起梵幽,順着狐毛撫了幾下,将水珠收幹,“佛修跟你說什麽了?”
“我氣氣就夠了,你別聽!”梵幽挂在她胳膊上,悶聲道。
她不願說,丹闕就不追問了,徑直出門。
“……那孩子還有救麽?”等她走出深苔居,梵幽才忍不住問。
“死不了。”丹闕還是那句話。
梵幽“啧”了聲,“那你是放心把她留這兒了?”
“嗯,我放心。”丹闕點頭,想起軒憬的少女外表下裝的可能是個帝君魂,語氣不自覺地咬牙切齒起來,“放心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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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苔居靜室內。
“帝君不去追麽?”了沉問。
“您能看出的情報,比我想象得要多。”軒憬在她面前緩緩坐下,将丹闕贈的木棍小心放在膝上,“所以容我先多嘴問一句——您眼中的我,究竟是什麽?”
“……未來帝君,且與貧僧有着生死因果。”了沉合掌答,“當然,那位丹闕施主也與貧僧有過‘觀命之緣’,和您是同樣的來歷。”
“不僅如此,您還看出了我與丹闕施主的因果。”軒憬下意識補充了句,回過神,忙接上了沉的話,“既然如此,為何您不留下她?”
“她上一世便沒有聽從貧僧的勸告,枉送性命。”了沉平靜道,“至于這一世,她既然爽快離去,想必也不願聽,貧僧留不了她。”
軒憬沉默了很久,才鼓起勇氣問:“那……她今日離我而去,是否就可以得善終了?”
“帝君想聽實話?”了沉卻問。
這句反問給了軒憬不好的預感,但她還是用力點了點頭。
“恰恰相反,她反而會死無葬身之地。”了沉緩緩道,“一如那位狐貍施主,峨影山對丹闕施主而言,重要性不亞于她在您心中的地位。”
“她也會在人界災年護山而死?!”軒憬愕然。
“不知帝君可有聽聞過,更改命數如同蝴蝶振翅,牽一發而動全身。”了沉撥動佛珠,“前世的因果未盡,必定會留至來生。”
“更何況,你們二位皆是攜着記憶重活一世。無需貧僧多言,帝君也已體會到變數了。”
軒憬頓時握緊了膝上平放的木棍。
“不瞞帝君,貧僧能看到的命數與因果,遠不止這些,但貧僧無法告知更多。”了沉又道,“畢竟,貧僧能力有限,難以與天命抗争,縱使知道再多,也只能看着世人在泥潭苦苦掙紮罷了。”
話至此,她合上眼,從容掩住眸中的黯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