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執念
執念
丹闕覺得今日的軒憬有些奇怪。
若放在以往,這孩子一睜眼便會笑着喚她“姐姐”,主動和她搭話。
哪怕她幾度報以冷臉,也難消軒憬熱情,甚至讓對方越挫越勇。
怎麽被她盛怒之下狠狠摔了一次,軒憬反倒跟個受驚鹌鹑似的,突然開始怕她了?
“難受麽?你倒是說句話。”
遲遲沒等到軒憬回應,丹闕忍不住又問,語氣裏帶着她自己都沒覺察到的喜悅。
軒憬早這樣多好,非要真惹火她了才知道退縮,搞得她這段時間也煩躁。
“……不難受。”卧榻上的少女終于開口,聲音輕得好似蚊子叫。
“不難受你皺什麽眉頭?”丹闕伸手在她腹部輕按一下,見軒憬忽地一抽搐,就知道她在撒謊,“若難受,須得說出來,讓我發現你在騙人,我只會更生氣。”
誰知軒憬搖了搖頭,将目光從她身上挪開,環顧起四周,眸中透出難掩的驚異:“這不是你……您的洞府,是哪裏?”
“這是哪裏,難道比你的身體還重要嗎?”話題被強行轉移,丹闕非但不惱,甚至還有心情逗她。
“重要。”軒憬喃喃。
這個地方,她并不陌生。
上輩子,她為找尋丹闕的魂魄行遍人界,最後拜訪的,便是隐居于此處的一位女佛修。
這位佛修一見她便嘆氣,合掌道了聲佛號,眉目間皆是慈悲,遺憾道:“多年前,貧僧便叮囑過您的道侶,但她未能及時避禍,以至香消玉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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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她曾追問佛修,是否還有補救之法,佛修只是搖頭:“今生緣已盡,施主若想補償一二,往生去罷!”
這話無異于直接嘲諷她“你不如去死吧”,是大不敬。
然而她已萬念俱灰,竟十分受用,再三拜謝佛修後,去往峨影山中,不日便在丹闕的洞府裏自戕了。
誰料就回到了丹闕還活着的時候。
更令她欣喜若狂,卻又惶恐膽怯的是,丹闕有着上一世的記憶。
“青岚山下,深苔居。”
丹闕的回答,令她這段記憶變得更為清晰。
但她很快就覺察到了不對:“我們為何要來這裏?”
上輩子為丹闕尋魂前,她壓根不知道有這麽個地方,怎的今世剛開始就來這兒了?
“這得問你。”
念頭剛落,軒憬忽被一只手掰正臉,不得不看向丹闕,聽她沉聲講述,“在我洞府中的三日,你的情況明明十分穩定。即便餘毒未除盡,即便我用力扔了你,也絕不至于嚴重到引發心魔的地步。”
……心魔?
軒憬一怔,甚至疑心自己聽錯了。
這個駭人的詞,怎麽都和她搭不上邊吧?
丹闕之前也想過,梵幽是不是判斷錯了。
然而她們到了深苔居,見過那位名喚“了沉”的女佛修後,對方也指出是心魔作祟。
佛修的心法天克心魔,并且出家人不打诳語,既然了沉說是,那便一定是心魔。
“你的劍意和我的水靈力糾纏在一起,凝作無數冰劍,正盤踞在你的丹田附近。”她斂起雜念,嚴肅地告知軒憬,“此地的佛修已對它們上了一道封印,但若不根除心魔源頭,封印只是延緩你的死期。”
見軒憬再度沉默,她頓了頓,“恕我直言,皇女閣下的心魔,應當來源于宮中吧?”
關于軒憬的過去,她雖未能知曉全貌,但畢竟在宮中住了那麽多年,多少還是有所耳聞的。
即便年紀小小便被先帝立為儲君,資質也是所有同齡皇族子嗣中最強的,然而因着女子之身,軒憬的位置被無數雙眼睛觊觎,誰都想趁着她年紀尚小、實力尚弱時,取而代之。
所幸先帝開明,不論性別,只以大局為重,甚至直言軒憬是“人族最後的希望”,将畢生心血盡數傾注,悉心教導。
對于軒憬而言,先帝無疑是個稱職的好長輩、好君王。
可先帝的做法動搖了太多人的利益,以至于他猝然駕崩後,昔日被他高高捧在掌心的軒憬,就成為了衆矢之的。
“我聽聞人族皇室會為了争權骨肉相殘,你貴為皇女,卻落難至山野,是因為你手中有着那些人想要的權勢吧?”丹闕繼續問,“如果這是你的心魔,你應當回去面對它,否則只能等死。”
她說的是實話。
走火入魔者,雖能靠外力走出來一時,但如果自己沒能克服心中執念,必定會再度落回深淵。
面對這番話,軒憬卻只能苦笑。
她的心魔早已不在宮廷,就在這裏。
最諷刺的是,她的本命劍意比她更早“認出”丹闕,否則也不會依照言靈誓傷她。
“可我現下回不去了。”她輕嘆。
回宮奪權時機未至是其次,她如今更在意的是丹闕。
既然還有重來的機會,說明她們的命數會在這一世也一直糾纏下去,而不是因為丹闕的冷漠,或她的逃避就此斷絕。
她得先安置好丹闕,絕不能讓命運在她難以顧及時,再将丹闕推入死局。
丹闕久久地凝視着軒憬。
即便知道對方并未說謊,她仍提醒:“那你莫非想在這裏等死?”
“實不相瞞,我在思夜城中打雜,正是為了打探皇城消息。”軒憬垂眸道,“并非等死,只是……我有沒法立刻回去的理由。”
見她撐着卧榻要下床,丹闕眉頭一蹙,但并未阻止,只是問:“你想去哪?”
“想……見見那位封印了心魔的大師。”軒憬竭力穩着氣息,輕聲請求,“能不能勞煩姐姐引我尋她?”
現下一切還來得及,如果了沉仍有辦法幫丹闕避禍,無論付出什麽代價,她都要答應下來!
喚出丹闕先前贈給自己的木棍,軒憬拄着它,慢慢挪向門口。
如她所料,丹闕果然沒有攙扶,但也并未走遠,只是在前方不緊不慢地帶路,等着她追上來。
那種難以言說的苦澀頓時又在心間翻湧,這回軒憬一聲也不吭,默默跟随。
深苔居的景象與布置,和她十幾年後看到的幾乎沒什麽區別。
四周種滿翠竹,院中一株靈木參天,樹影投在潺潺不絕的湖上,各色錦鯉悠然游于水底。
湖中蓮花已經謝了大半,唯剩荷葉清香袅袅。
丹闕慢慢走了一路,也聞了一路荷香,心情越發平和。
她跟軒憬連十年都糾纏過來了,曉得對方注定要提前離開峨影山,她倒也不再急于一時。
不急歸不急,她依然收起一切善心,不給軒憬生出任何多餘念想的機會。
深苔居中并無小厮,只了沉一人居住,好在房屋不大,不至于迷路。
沒一會兒,丹闕就走到了沉打坐的靜室外。
只是她還未上前叩門,就聽裏面傳來梵幽的罵聲:“你這厭世臉!想不出辦法就說‘沒有’,咒人算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