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妄念

妄念

梵幽帶着了沉匆匆趕來時,看到的就是這樣詭異一幕。

靈力燈顫巍巍地亮着光芒,丹闕坐在岩石上,靠着洞壁,裙下伸出赤紅的蛇尾,面前的少女整個人都被卷在了裏面。

若非熟悉老友的性格,梵幽真要以為她正在捕食,而軒憬正是那個倒黴的獵物。

和了沉面面相觑一陣,梵幽還是拉着她快步上前。

“人我帶來了。”她有意提醒了一句,見蛇尾絲毫沒有放松的意思,還是忍不住問,“你們這是在……”

“是她的要求。”丹闕截住話。

梵幽卻莫名從她冷淡的語氣和不變的動作裏,覺察出煩躁、無奈、擔憂等一系列複雜又矛盾的情緒。

“……總之先讓佛修看看命數吧。”抛開心中雜念,她看向了沉。

洞內光線昏暗,更襯得了沉像是某種夜行動物,那雙綠色眼眸在黑暗中散發出幽幽光芒。

“帝君今夜平安無事。”

良久,了沉才開口。

“未來呢?”梵幽追問。

見了沉搖頭,她又急了:“是看不到,還是不能說?”

“暫無定數。”了沉邊答,邊喚出一只黑缽,抛至軒憬上方,懸浮并倒扣,又誦咒結印,令缽內儲存的佛光湧出,緩緩将軒憬籠罩,“此乃先師所留‘驚夢光’,可保持靈臺清明。”

“多謝大師。”丹闕向她道謝。

“那我們就這樣幹等着嗎?”梵幽小聲問,“讓她自己挺過去?”

“非要幫忙的話,也只能協助封印魔氣。”了沉道,“但魔氣不同于心魔,心魔源于自身,魔氣是外來之物,你可以将它理解為一種會嚴重侵蝕、扭曲神志的特殊劇毒,不可輕易觸碰。”

“可既然是毒,就理應有解藥呀!”梵幽嘀咕。

“要想解魔氣,難度等同于徹底抹消靈力。”了沉解釋,“無法消耗,便只能封存,或是任其流入自然。”

梵幽不再追問了,只是擔憂地看向軒憬。

少女雙眼緊閉,神情痛苦,氣若游絲,正在和體內的魔氣進行抗争,尚不清楚她現下能否感知外界情況。

看了一陣,梵幽忍不住又去思考不久前升起的念頭。

如果人界其他地方也封印着類似化蛇的魔族,身為未來帝君的軒憬,莫非也要像這樣去往當地,一個個将之除盡嗎?

可再好的容器,到了一定限度也會溢出啊!又不是傳聞中的神獸貔貅!

要是既不能溢出,也無法封存,那不就只能像魔族那樣,将之變成可供自身使用的內息了?!

一想到這樣的未來,梵幽只覺後背發涼。

她識趣地沒在這個時候問丹闕,只是碰了碰了沉的手,低聲道:“咱們還是不打擾了吧?”

那七只妖還得監視,她們留在這也幫不了什麽。

臨走前,梵幽仍放心不下,幹脆将烏木佛珠留給丹闕。

這佛珠本是了沉的貼身之物,然而了沉不知為何,竟也沒有阻止她,更沒有表現出絲毫不滿。

目送她們離開,丹闕将佛珠慢慢纏在手上,垂眸看向軒憬。

這人不太難受的時候,一直在凝視自己,現下卻閉上了眼睛,呼吸聲沉重,仿佛墜入噩夢。

她想了想,從芥子空間內取出香爐,并一盒以南郡伽羅為主料的香丸。

袅袅白煙很快自香爐裏升起,帶一點幽幽的苦,是她們都再熟悉不過的味道。

她将香爐放在自己手邊,讓軒憬得以聞到香氣,但又不至于被太過濃郁的香熏着。

時光就這樣沉靜地流逝着,她不由得想起上輩子與軒憬以師徒相稱,在山中悠閑度日的那兩年。

那時,她真心以為自己這輩子就能這樣過下去。

和依賴自己的乖徒兒一起住在峨影山中,采藥、制藥、調香,季節到了就去收獲和捕獵,平日裏若沒有傷者和病患來尋,就各自修煉,慢慢地追尋飛升大道。

等到軒憬長大,劍術小有所成,能獨當一面了,她們再考慮結作道侶,下山游歷,就像桃婆婆和冥靈仙子當年那樣,行遍人界。

……如果軒憬不是皇女,也不是未來帝君,而是普普通通的“景三七”的話,也許這就是她們本該有的未來吧。

她也因此越發厭惡“景三七”這個化名。

纏着軒憬的蛇尾緊了緊,丹闕傾身下去,将它與內中的少女一并擁住。

她大概已能猜到,軒憬為了維護她們和提前除魔計劃做了什麽。

先帝诏書示于人前,在逃皇女現身于挽瀾郡的消息,很快就會傳到朝廷,即便沒有傳開,挽瀾宗也會加急上報。

只有真正面臨過、對抗過災年的人知道,帝君意味着什麽,先天劍骨又意味着什麽。

上輩子朝廷重臣會千裏迢迢來峨影山接軒憬,正是因為掌權的臣子悉知這一重要性。

在軒憬決定成為魔氣的容器之後,丹闕其實仍然不打算再走上輩子的路,太累也太痛苦,并且無解。

她真正想要的,或者說缺失的那部分,軒憬只要繼承無情劍意,就永遠也還不了,這輩子亦永遠虧欠她。

而軒憬若要完全将心魔與魔氣壓制住,又只剩下繼承無情劍意這一條路可走,不然就有化魔的危險。

如果軒憬堅持不繼承無情劍意……

那麽只能由她陪在身邊,才能勉強抑制住化魔的趨勢。

——就像現在這樣。

一如軒憬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麽,丹闕也不知自己事到如今還在期望什麽。

又或者說,她們所想要和期望的,通通都是無法實現、不切實際的妄念。

她既努力争取過,也狠心逃避過,但不論是那種選擇,都沒能得到想要的結果,心中的空缺與意難平反而與日俱增。

似是覺察到她的動作,軒憬眼睫微顫,有些困難地将眼睛睜開。

她仿佛被巨浪毫不留情地裹挾着,在那些痛苦的過往中翻了又翻,現下一時竟沒能想起身在何處,又或者陷入了哪段記憶。

但周身傳來的緊束感讓她頗為安心,眸中不經意間流露出幸福的光彩。

“丹闕。”她軟聲輕喚,“幾時了?”

“尚在夜裏。”丹闕頭也不擡地答。

“那你怎麽就醒了?”軒憬問,“是有心事,還是……想念峨影山了?”

丹闕沉默幾秒,“都有。”

“心事可以和我說說嗎?”軒憬道,“峨影山的話,待我将最近幾件要事處理好,便陪你回去?”

“萬一到了日子,又有新的要事呢?”丹闕明知故問。

帝君軒憬總是這樣。

不管繼承無情劍意前,還是繼承後,她幾次應下陪她回家,就擱置幾次。

令她不快的記憶又湧上心頭,不等軒憬作答,她立刻加重了蛇尾的力道。

軒憬猝不及防,被勒得悶哼一聲,下意識道了聲歉,但很快又像是忽然捕捉到了什麽,連忙補救似的道:“天亮便回?或者、或者你挑日子?”

“那我可真就成禍國妖妃了!”丹闕冷笑,“不然我們幹脆和離吧,你也別糾纏我了,趕緊迎娶新人,趁着年輕多要幾個皇子皇女!”

或許是上輩子忍耐太久,這輩子她每被這人的話或行為刺一次,不管有意還是無心,她都要加倍刺回去。

軒憬從沒聽她說過這種話,傻眼一般愣住,良久才搖頭,堅定道:“我不會再娶任何人、任何妖!”

“你既然是帝君,這便是你的命數。”丹闕繼續道,“你若不想,往後這帝君之位又該誰來坐?”

“總有既賢能又修為高深的修士!”軒憬道,“這個位置本就不該是世襲!”

“這種話,你在我面前說說也就罷了,難道還能勸得動朝中那些人?”丹闕眯起眼。

“那好辦,我假死,你帶我走!”誰知軒憬卻道,“我們藏到一個誰也找不到的地方,總會有人……咳咳,去坐那個位置……”

她不知又回想起什麽,說着話便咳起血來,神情也随之變得痛苦。

“誰也找不到我,可我也找不到你了……”她撫上蛇鱗,口中不斷湧出血,“只有……只有魔界和冥府……我還沒去過……”

“你一定不會去魔界的……梵幽姐姐……就死在魔族手裏……那……那一定是冥府……”

“我是不是只要死去,就能……找到你……”

感到她的身體正在變冷,丹闕只覺自己口中也漫開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她不知何時将唇也咬破了,眼見着軒憬即将墜入迷惑最深的噩夢,她索性俯下臉,強行将血喂過去。

毒血還沒喂多少,軒憬便因着毒發的痛苦,劇烈掙紮起來。

丹闕亦用力絞着她,渾然不覺香爐被打翻,籠罩在頭頂、散發佛光的黑缽墜落。

黑暗之中,她一點點哺去唯一能讓軒憬清醒過來的“解藥”。

時光悄然流逝,或許只過去了一刻鐘,或許已經過了一整夜。

直到連烏木佛珠都染上她們的血,驚覺此事的了沉才叫上梵幽和海憶詩,匆匆趕來。

“你們這——?!”眼前糾纏至不死不休的一片狼藉,讓海憶詩大腦一片空白,就連話語也變得破碎,最後幹脆堵在喉中,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你不是說平安無事嗎?!”梵幽立馬瞪起了沉。

了沉只是上前,探查完丹闕和軒憬的情況,坦白道:“帝君的确平安無事,不管魔氣還是心魔,都已經穩定下來了。”

“那丹闕呢!?”梵幽幾步上前,咬了咬牙,強行将她們分開,又去掰蛇尾。

丹闕還清醒着,只是用了太久的勁,加之失血,此刻渾身無力。

不等梵幽的手碰上蛇尾,她就卸去力道,疲倦地靠在旁側。

“告訴我!你哪裏不舒服?”梵幽抱起她,提高聲音急切地問,“快告訴我!!”

“……回家。”

她反複問了好幾次,才聽丹闕喃喃,“我想……回峨影山……”

第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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