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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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舒唯聽到這話, 看向他的目光頓時變得更深了些。
“你剛才在藏書閣裏說,你從小不知父母是誰。”邵允淡聲說, “我聽到後,心中卻對你有些羨慕。”
“因為我想,幸好你不像我,雖然明知父母是誰,卻非但沒有收到過來自他們的任何一分情感傾注,反而背滿了他們賜予我的詛咒。”
她第一回 去邵家大宅時,本以為自己已經從小執他們的只言片語裏感受到了邵家內核的陰暗潮濕, 卻沒想到事實遠比她想象得更為讓人窒息。
“我一出生,我的母親就得了嚴重的産後抑郁。她自生産後便開始與我的父親争吵、質問他為什麽要讓她生下我,後來又整日一個人待在房間裏以淚洗面,大約半年左右就因心情郁結去世了。”
他一字一句、說得尤為平靜,“後來聽家中的老仆從說, 我的母親以前其實是個非常溫柔順從的人,對我的兩位兄長疼愛有加。只可惜, 我沒有體驗這一切的福分, 甚至連她一眼的關注都博取不到,所背負的只有她滿滿的厭棄。”
“而至于我那天性殘暴偏執的父親,他将母親的性情大變和去世全都歸咎在了我的頭上,對我恨之入骨、恨不能我立刻暴斃。”
這些話,她萬萬沒有想到會從邵允的口中親自得知。
那麽一個總讓人感到如沐春風的人,卻在用如此冷靜的語調敘述着她連想都不敢想的、發生在他自己身上最真實的過往。
就像把自己身上永不會痊愈的傷口再翻出來,血肉淋漓地掰開給她看。
邵允說,他出生後, 不像邵眠和邵垠身邊總是圍繞着層出不窮的仆從。邵蒙只許給了他一位最瘦弱的奶娘,還不允許邵家上下的任何一個人對還身處襁褓的他施以照料, 明擺着就是希望他自行早早慘死。
那奶娘是個善良的好人,接下這門倒黴差事後也依然盡全力照料他。但因為要一個人為他做所有的事,哪怕鐵打的身子也扛不住,所以總會因過度勞累而病倒。
于是,只要奶娘病倒的日子,他就會跟着挨餓生病。
發高燒是司空見慣的事,他在懵懂無知的歲月裏,在邵家大宅最偏僻的後院中身處煉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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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大哥邵眠,應該是當時整個邵家除了我的奶娘外,唯一将我視為人而不是草芥的存在。”他說,“在我生病時,他總會半夜背着他的仆從悄悄地溜進我的院子,喂我吃食物和藥。”
“而至于我的二哥邵垠。”一提到邵垠,他的目光便冷了下來,“大約他是除了我的父母外,在這世上最希望我立刻死去的人。”
葉舒唯完全能夠想象得到,哪怕那位善良的奶娘和當時自己還是個孩童的邵眠再努力相助,比起邵允所遭受的痛苦也不過是微不足道的慰藉。
最應該被好好照料的歲月卻過得啼饑號寒,也難怪他會落下這一身的病根。
說得更難聽一些,他沒有在那樣的童年離開人間,已是他的幸運。
她在這一刻,忽然能夠理解,為什麽元喜主持會說他從小便生活在地獄之中。
理應最疼愛他的親生父母自他出生後就從未給予他任何一點的關懷,還将所有的痛苦都歸咎到他的身上。在本應收獲最多溫暖的家中只能得到零星一點的善意,其餘的都是鋪天蓋地的惡意和詛咒。
她這時看着他,輕聲說:“或許換作其他人,早就選擇草草結束自己的生命了吧。”
“我也不是沒有想過要早早結束自己的生命。”
他輕阖了阖眼眸,“長大後,我其實有一段時間總是想不明白,既然他們如此厭惡我,那為什麽當初還非要讓我降臨于世?閑得沒事幹給自己招攬痛苦嗎?”
“後來我想明白了,這世上很多事即便知道了答案也無濟于事。但如果死了,就更不能得到自己想要知道的答案了。”他這時輕笑了笑,“既然我在那早就該死一萬次的童年裏都僥幸沒有死,那上天就必然有他的緣由。”
“你看。”他擡手指了指前方壯麗的瀑布,“死是最簡單的事,眼一閉便是虛無。但一旦死了,生前那所有的執念都沒了歸處。”
“而我在這世間還有諸多執念,所以我比誰都想要活着。”
聽到這句話,葉舒唯的眼睛忽然亮了一下。
她望着他,張了張嘴:“小執,小念……”
他莞爾一笑,輕點了點頭。
所以雙子的名字便是如此由來。
當初的雙子也同他一般、被父母無情遺棄,而邵允選中他們,給予了他們第二次人生,讓他們重新來過,可以主動選擇自己的未來,改變自己的命運。
這是他的執念,也是他對雙子最大的祝福和祈願。
“小執上回告訴我,辛瀾是奶娘和邵蒙司機所生的兒子……”她很快又聯想到了什麽,“所以,辛瀾的母親就是……?”
“沒錯。”他面對她毫無保留,“辛瀾的母親便是當初那位盡心盡力照顧我的奶娘,她生下辛瀾後纏綿病榻很快去世。我那時尚且年幼,還沒有足夠的能力和機會再好好報答她,能做的便只有替她好好照顧辛瀾、為她修建一座體面的墳墓。”
原來如此。
雙子、辛瀾、城中大大小小的福利院、元喜寺中的僧侶們……
這所有她已知的、甚至是未知的一切,都是他用自己的雙手在慢慢實現的執念。
因為生于地獄,所以比誰都想要在這座廢墟中生生創造人間。
葉舒唯阖了阖眼,長籲了一口氣。
她這時後退一步,兩手背在身後,沖他擡了下下巴:“你應該早就已經猜到我來珑城的真實目的是什麽了吧?”
邵允似笑非笑地逗她:“憑你如此明目張膽的行事風格,我很難不猜到。”
她沒好氣地白他一眼。
他立刻做出一幅洗耳恭聽的模樣:“但我也只是猜測,願聞其詳。”
“簡單來說,就是我要來珑城找一個危險性極高的犯罪組織頭目和他的爪牙,而我合理懷疑這個人就隐藏在三大家族之中。”
随後,她便将自己的真實身份和任務目标大致向他交待了下。不過,她并沒有具體闡述Shadow這個神秘組織的由來,只是将自己的人設簡化成了特警。
他認認真真地聽完後,第一句話便是:“你把這些全都告訴我,真的可以嗎?”
她聳了聳肩:“所以我的隊友都覺得我瘋了。”
他煞有其事地點點頭:“不過我想,我可能只會比你更瘋。”
“邵允。”
沉吟片刻,葉舒唯對他說,“既然都說到這個份上了,我也要再次跟你重申,在我們的調查中,你的家族也牽扯在其中、難逃一分幹系。并且迄今為止,我對你們邵家的懷疑最深。”
“你放心,我絕不會對邵家有半分偏袒,甚至可以說,我很高興你能幫我一起将這個腐朽的家族連根拔起。”邵允笑看着她,“我為此已經做了整整二十多年的準備,不是一朝一夕。”
聽到這些話,葉舒唯在心中輕輕地嘆息了一聲。
她确實一直都很明白,邵允與自己的目标無限趨近于一致。
為了找出珀斯公爵的蹤跡,她勢必要将三大家族翻個底朝天,無論會牽扯到什麽人;而他既然會向她伸出援手,說明他也想在三大家族中掀起不可逆轉的風暴。
即便最後要和他具有血緣關系的親人站在對立面上,即便有可能需要他親手毀了自己的家族,他都在所不惜。
心中明白歸明白,可當真的親耳聽到他說出自己破釜沉舟的覺悟,她還是會不免為他感到悲傷和惋惜。
對于其他人來說,家人是此生最重要的後背和依靠。
可是到了他這裏,卻是他與生俱來的噩夢與詛咒、他拼盡全力都想要逃脫的致命牢籠。
邵允似乎是感知到了她心中的情緒,溫聲安撫她道:“不要為我感到難過可惜,我比誰都要坦然接受自己的命數。即便你葉舒唯不出現,我也會自己去做這件事。現在既然你出現了,我就有更好的理由要去将它好好完成。”
她問他:“即便代價是要失去一切?”
他給了肯定的答複:“嗯,即便是失去一切。”
是了。
從她見到他的第一眼起,她就沒有錯看他。
人人都以為邵家那位病弱的三少爺庸碌無能,卻沒有人知道他故意展現給世人看的表象下,那能夠一舉劃破黑暗的光芒和無比蓬勃的力量。
山上的天暗得要比平時稍早一些,他們在瀑布邊站了一會兒,又走去旁邊的小亭子裏歇腳。
“其實剛懂人事時,我就已經開始懷疑三大家族中有人在從事地下犯罪鏈,你所看到的血腥搏擊賽事只是其中的冰山一角,因為參與人數衆多,他們也不怕讓人知道。”邵允告訴她,“可其餘性質更惡劣的犯罪,諸如殺人、非法販賣人口、販毒、販賣武器等……他們都做得相當高明,在表面上幾乎無跡可尋,怎麽查都是正規的經商。”
“珀斯公爵就是有這個能耐,他可以用看似合規的行商途徑騙過所有人。比如他以他人的名義舉辦了一場拍賣會,表面是拍賣珍稀文物,實則是在非法販賣奴隸和軍火。不僅在拍賣的流程中捉不到他任何一點纰漏,甚至參與拍賣會的普通人根本察覺不到任何問題。”
葉舒唯說到這裏,頓了頓:“珑城相對其他大城市的發展大幅落後,對于珀斯公爵來說簡直是天然孕育的犯罪場所。沒有嚴格的法規、沒有井然的秩序,通訊技術落後,所有的犯罪都依靠人親自來完成,再加上被三大家族一手遮天壟斷,更難以追查到那些殺戮和混亂的溯源。”
邵允微微颔首:“我會将我這些年收集整理的所有信息都與你共享,不過這些信息都不是電子檔的,你和你的隊友翻閱起來可能有些耗時。”
“沒事。”她說,“我這次千裏迢迢來到珑城,原本就沒想要急着走。”
聽到這句話,邵允的目光裏不免|流|露出了一絲連他自己也未曾察覺到的欣喜。
“對了。”他将那抹欣喜妥帖地藏進眼底後,對她說,“關于你之前問過我的墉萍酒店殺人案,我得到了一些你可能會感興趣的信息。”
葉舒唯瞬間眼睛都亮了:“真的?在哪裏?”
“快的話這兩天,慢的話可能要一周。”他淺淺地賣了個關子,“信息上山需要一些時間,得有點耐心。”
在天色快要完全暗下來前,他們沿着走上來的鵝卵石小道原路返回到了元喜寺。
一進寺廟大門,就見一位僧人手裏托着個托盤,朝他們迎了上來。
“葉姑娘。”那位僧人似乎已經在寺門口等候多時,“您回來了,這是元圓大師兄托我轉交給您的。”
“元圓?”她拿起托盤上那張疊成一個小方塊的紙片,“他自己怎麽不來找我?”
僧人:“大師兄說他今日傷到了元氣,需要閉關靜修兩日。”
一聽“傷到元氣”,葉舒唯就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邵允在一旁沖她豎起了大拇指:“真了不起,我認識大師兄這麽久,從沒見他被誰逼得都傷到元氣了。”
葉舒唯嘴角噙着笑,借着夜晚寺中的燭火慢慢打開了那張小紙片。
淡黃色的紙片上只有短短八個字。
——沒有來處,卻有歸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