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他說不可以
第27章 他說不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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靳時雨一直覺得,謝臻是個很難形容的人。他和謝臻認識十九年,而他現在也不過僅僅二十五歲,謝臻這個人幾乎占據了靳時雨五分之四的人生。
小時候他仰望謝臻,後來長大一點,他追逐謝臻。再到後來,靳時雨奮力前行只為能在有朝一日重新追趕上謝臻,可在他二十五歲的這一年,他猛地回頭,卻發現謝臻一直停在過去。他憤怒、記恨、且痛苦,對于他而言,曾經遙不可及的、高高在上的人,不是被他親手碾碎的,而是自己墜下懸崖粉身碎骨。
謝臻把他推到地獄,靳時雨後來的每一天,都想要爬出來親手拉着謝臻下地獄。可讓他大失所望的是,謝臻已經在地獄之中了,而且是他自己親手放棄的自己。
五歲到十三歲,靳時雨印象裏的謝臻是個很高傲、冷漠、自大的人。謝臻初高中的時候和家裏關系有些疏遠,因為謝臻自打初中的時候就定好了未來要做警察,态度相當堅決,不容任何人插手。希望謝臻繼承自己的謝天宇接受不了,謝臻便少和家裏來往。
他記得在謝臻初高中的那段時間裏,一回到家心情就不好,靳時雨和他打招呼,叫一聲哥哥,謝臻也只是平淡地嗯一聲,然後将自己關在屋子裏,戴上挂耳式的耳機隔絕一切聲音。
謝臻常年住宿不在家,唯一有可能管他的人不在,謝天宇便顯得越發肆無忌憚起來。謝天宇在外人眼裏,是個溫文爾雅的人,即顧家又具備善心,收養了他這樣一個不愛說話、不讨喜的孩子。可靳時雨卻知道,藏在謝天宇道貌岸然的皮囊下的,是個扭曲、醜陋、令人作嘔的靈魂。
對于物質生活早已滿足到無法再進一步的謝天宇而言,精神上的滿足更為重要。而在常年高壓的研究中滋生出來的醜惡情緒,便是看着無法反抗的幼童成為他刀下的獵物,流多少血,割多少肉,統統都由謝天宇來決定。
他身上細微的傷口,他承受的那些早已空管的針管……
靳時雨唯一的希望——謝臻,回來的時候,這一切早就已經化為灰燼,何況謝臻甚至從未正眼直視過靳時雨。或許是因為,謝臻那個時候長得太高了,而靳時雨長得太矮小,謝臻的視線範圍內,永遠出現不了這個弟弟。
靳時雨很讨厭謝臻高高在上的模樣,他每次用他能做出的最大限度的哀求的眼神看向他的時候,也得不到謝臻回饋的一個眼神。他以為,謝臻把他帶回家,他會擁有一個溫柔、強大的哥哥,他的世界不會再是暗調的灰色,可結果是謝臻根本不在乎他,不在乎“謝時雨”。
謝臻鮮少回家,靳時雨能和他交流的時間更是少之又少。
所謂的“兄弟”被徹底碾碎是在什麽時候,靳時雨也不記得了。唯一記得的是,謝臻那天回家,和謝天宇大吵了一家,吵得很兇,他光是站在謝臻的門前,都能感受到怒吼帶來的房門震顫。
謝天宇苛責謝臻的不懂事、任性,像個最普通的父親那樣,會為了孩子的未來而争得面紅耳赤,他不停地翻着舊賬,細數着謝臻長大以來幹過的所有荒唐事,自然也包括他執拗地讓家裏收養靳時雨的事,苛責他帶來的這個小孩不愛說話,甚至不如一只家養犬。當時,年輕氣盛又眼高于頂的謝臻,毫不客氣地一一怼了回去,他話語間的怒火夾着尖銳的刺,毫不客氣地投射出來,紮碎的确是靳時雨的心。
“那你就把他當成養一只寵物算了!他在這個家裏和一只寵物、和一只家養犬有區別嗎?你心裏難道不是這樣想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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靳時雨對這句話記得很深,深到幾乎刻在了骨子裏。在他年少的時候,無數個夢境中,都不斷重演、重複着謝臻的這句話,那天他站在門口,渾身像是被潑了一盆冰冷涼水,他最後的希望也徹底幻滅。
就連謝臻,都把他當作一只棄犬。
他不喜歡謝臻,卻又事事都想要追上謝臻。上了初中後,謝臻如願以償地進入警校,也單方面的和謝天宇和解了,他回家的頻率越來越高,連帶着對待靳時雨也越來越好。謝臻越發注意到這個弟弟在家裏的格格不入,試圖用自己微不足道的關心去撫慰靳時雨、平衡這失衡的家庭關系。
靳時雨拼命追逐他,事事都暗中和他較勁,謝臻拿過幾個三好,得過什麽樣的獎,靳時雨就要拿得比他更多、做得比他更好,他瘋了一樣追逐謝臻,希望有朝一日能夠奔跑前謝臻的前面,讓他看見自己的身影,讓謝臻無需再低頭俯視他的渺小。
即便他的成功從未有人慶賀,可他依舊是那個孤獨的勝利者。
他希望謝臻能夠平起平坐地看待他,而不是以強者俯視弱者的視角。相同的青色手串,即便他手裏的是假貨,但他擁有和謝臻大差不差的東西。
可謝臻給他留下的記憶都稱不上美好。鄙夷、施舍、憤怒……各種各樣的記憶化作殘缺的碎片,只給他留下最碎片最痛苦的部分。靳時雨甚至記不起,謝臻曾經對他有過什麽善意嗎?
靳時雨懷揣着這樣的感情,慢慢走到了十六歲,他分化了。後來十六歲到十八歲的那段時間裏,靳時雨不再那麽讨厭他,或許是因為他成為了一個Alpha,在某種程度上真切地超越了謝臻。再後來,他十八歲,謝臻主動來找他上床。
過去的一切,都那麽疼。吳婉死了,謝天宇也死了,而靳時雨的十八歲卻在痛苦和折磨中度過。
那天的雪下得尤其大,靳時雨依稀記得自己被膠帶纏住嘴巴,跪在籠子裏,心中叫嚣着救救我吧,救救我吧。如果可以,他甚至想要挪過去,他嗚咽着、想要祈求謝臻不要袖手旁觀。可是謝臻再一次,居高臨下地,用冷漠的眼神看着他,仿佛他名字中的“謝”蕩然無存。
靳時雨看着他的眼睛,想說出口的祈求卻沒有吐露出來,只剩下手指抓在地板上的猩紅血跡。
此後的兩個月內,靳時雨度過了非人類所能承受的痛苦光陰。他休息的床鋪是鐵皮的硬床,是最标準普通的軍式化床鋪,白天承受的東西過多,迫使那些人只能在晚上拿手铐铐住靳時雨的四肢,避免他癫狂。
他白天的活動空間是一間籠子,一間被他弄得血淋淋的籠子。手上的指甲也不是以前的指甲,是被拔掉後重新長出來的新甲,靳時雨是一頭困獸,在那裏的整整兩個月,靳時雨在想的都是如何殺了謝臻。
靳時雨自救過無數次,如果不是他缺席了高考前的體檢,如果不是靳寒無意中發現這位失蹤的高中生在醫院的留存檔案記錄為一名罕見的攻擊性Alpha,如果不是靳寒恰好知道靳時雨的親生母親抛棄的那個孩子也在那所孤兒院,他或許永遠都走不出那個牢籠。
他費勁所有力氣爬出來,傷後自我療愈,克服一切噩夢,他從鮮血淋漓的地獄裏爬出來,淬了一身的毒。
靳時雨最恨的人就應該是謝臻,起碼在沒能再見到謝臻的那六年裏,他每一天都是這樣想的。
可真正和謝臻重逢後,一切似乎又都不一樣了。
靳時雨最不明白的就是自己,不明白他對謝臻那階段性的恨,不明白為什麽謝臻一哭他就會下意識心軟一次,不明白為什麽那麽急迫地想要證明謝臻獨屬于他一人。
當占有欲、不忍心、恨意、不甘、委屈彙聚成他所有的情緒時,靳時雨開始不懂除了恨以外的東西究竟來源于哪裏。他甚至還懷疑過自己,他是不是……喜歡謝臻?
後來靳時雨的答案是那他可真夠賤的。
可現在,靳時雨越發迷茫了。謝臻懷孕了,對于自尊心強到極點的謝臻來說,懷孕,還是懷上他的孩子,應該已經算得上是致命的打擊。他應該高興,高興于他終于在謝臻的自尊心、驕傲上狠狠地踩上了一腳。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或許也能稱為一種報應不爽,他應該覺得解氣才對。
可靳時雨想要再點一根煙的時候,手卻一直哆嗦點不上。他顫抖的手帶動着火苗抖動,在昏暗的陽臺閃着光,手指差點就要被徹底燎到了,靳時雨被火苗燙得回神過來,陡然發現唇邊根本沒有第二根煙。
而他,要做爸爸了。和謝臻,有一個家。
靳時雨一個人待了很久,确診單被他拿在手裏,不敢太過用力将它捏皺,他慢慢将确診單的那堪堪發皺的一角撫平,推開陽臺門重新進了客廳。
謝臻依舊躺在沙發上,保持着原來那個姿勢一動不動。靳時雨沒有先開口,而是去拿了兩包濕巾過來,走到謝臻面前,默不作聲地将他臉上的東西都細細擦掉。謝臻被他擦得睫毛不停抖動,有些難受,可他還是不敢睜開眼看靳時雨的表情,不敢面對靳時雨的反應。
擦完臉後,靳時雨又沒了聲音。謝臻甚至不知道他還在不在,他等了很久,等到自己激蕩、掀起驚濤駭浪的內心終于回歸平靜,回歸到一潭死水。
謝臻的聲音有些單調,聽起來格外冷漠,他說:“我明天會去打掉。”
他話音剛落,睜開眼,卻發現靳時雨一直站在他身邊,默不作聲地盯着他的肚子。
半晌後,謝臻才聽見靳時雨的聲音。
他說不可以。
作者有話說:
其實可以看出來謝臻記憶裏的和小靳的不一樣 謝臻的記憶是真的!哎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