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公主來意
公主來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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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微與成婉退出屋門,屋裏只剩下一男一女。
葉熙正立在屏風之外,山水屏風隔着她與那神秘的亭雲閣主。
方才她假寐時,那亭雲閣的孫三長老匆匆而走,似迎進來什麽人,她眯着眼縫,瞧見幾個弟子跟随着一個捧着暖爐的白裘公子。
公子腳步虛浮,內裏久有暗疾,但氣度華貴,舉手投足間自得風流,身後的孫三長老與他說話時的表情,很是尊敬。
若她沒猜錯,她對面之人,便是那位白裘公子。
她來亭雲閣已有五天,心早已涼了半截,孫三長老與她說的明明白白,“傾城”無解,是她自己自欺欺人不願意空手而回。
誰道峰回路轉,卻是等來了亭雲閣主的親自邀見。
天下事,無不曉,亭雲閣乃江湖情報彙集之所,古往今來幾千年傳到今天,典籍悠久,或許亭雲閣的主人知道些長老不知道的,能提點一二關乎“傾城”藥引所在。
不由得,心裏重新燃起了希望。
“葉熙見過閣主,”葉熙抱拳。
“公主駕到,有失遠迎,”豐沉依舊是懶散的躺着,一介布衣,絲毫沒有起來跪拜公主施迎尊之禮的意思。
“葉熙是落葉山莊的葉熙,不是大周國的公主,閣主且把葉熙當做江湖布衣,江湖中無須朝廷繁文缛節。”
“也好,”豐沉本就不在意什麽公主頭銜,說說客氣話而已。
亭雲閣主情報,江湖地位特殊,落葉山莊放在十年沒滅門前,也是江湖上數一數二的大門派,就算那時候莊主葉渡之來亭雲閣,也要敬朱百曉一聲閣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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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請坐。”
葉熙回退到牆邊木椅,坐下時擡手偷偷摸了一把細汗,只站了一會兒,她就覺得悶熱難當。
屋裏的四個暖爐,燒的旺盛,大夏天的正午,各地都想方設法置冰去暑,也不知這位閣主有什麽病,竟如此怕冷。
“公主的來意,三長老已經與我說了。”
葉熙心頭一緊,蹭的站起來,“還聽閣主高見。”
豐沉長嘆一聲,“我請公主上來,并非有什麽高見,而是是想與公主一句勸,奇毒‘傾城’無解,亭雲閣也無能為力,還請公主勿要在小小閣中浪費時間,有這個時間,不妨去神醫谷求求聶小燈,或許有什麽以毒攻毒之法,能多延續幾年性命。”
“我已見過聶神醫,可聶神醫縱能起死回生,‘傾城’之毒,卻也只能多續兩年性命,”亭雲閣是她最後的稻草,“聶神醫說,有毒必有解,物物相生相克,天理使然,‘傾城’之毒既然存在,就一定是有解的。”
九狐尾,鳳凰羽,旋龜甲,鹿蜀角,虎蛟鱗。五味藥引,只存在于上古傳說之中,并非人世間所有之物。
豐沉就知道,準是聶小燈那庸醫胡說八道,給葉熙公主指上了亭雲閣。
朱百曉把亭雲閣扔給他不過三年,他三年加起來,也沒在閣裏呆足半個月,閣中事務他根本不熟。
但把閣中千百萬條情報背的滾瓜爛熟的三長老說,無法解答,閣中定然是沒有任何記載了。
江湖毒手千萬,神醫更是琳琅滿目,多如過江之鲫。無解之毒,本就不多。一條銀蠶,在他心脈之中,算得上數,而“傾城”,比銀蠶更加久負盛名。
與銀蠶不同,銀蠶天然而生,生而帶寒毒,無人知克毒之法,而“傾城”,則是世人皆知解毒之法,然解毒所必需的五方藥引,天下之大,無處可尋。
自誕生來,“傾城”為毒家奉為聖祖,打遍天下無敵手,亦是千秋萬代醫者屢戰屢敗的奇恥大辱。
“九狐尾,鳳凰羽,旋龜甲,鹿蜀角,虎蛟鱗,都是上古傳說,說書杜撰,騙騙無知世俗人罷了,根本不存在。”豐沉陳述事實,這個道理,葉熙不會不懂。
“寸土方圓,足下眼前,閣主您無知,并不代表世上沒有。神話傳說千萬年流傳至今,閣主敢說一定是古人虛構杜撰?江湖赫赫有名的亭雲閣,也是這般膚淺,”葉熙雙手握拳,冷眼滿是倔強。
豐沉一擡眼,小姑娘真是不怕死。
在他的地界,說他亭雲閣主無知,還順帶給亭雲閣扣上了一頂膚淺的大帽子。
他雖然平日混吃等死,對閣中事務不怎麽上心,但亭雲閣千金百曉的金字招牌,決不能敗在他這一任閣主手裏。
“既然公主非要問,那我也給公主指一條明路,公主出重金懸賞尋找,滄海之外不敢說,但把陸地每一寸土地尋一遍,舉大周朝廷全軍之力,還是能做得到的,”豐沉想了個勞民傷財的辦法,“一年的時間,足以找遍陸地,如若可能,剩下半年還可以遠帆出海……公主與其在我這裏浪費時間,不如自己去找,現在就去,多一刻也是好的,說不定這些傳說之物,就讓公主找到了呢?”
豐沉透過屏風,看小公主的臉色不佳。
葉熙何曾被人如此敷衍,求人辦事的誠懇被幾句敷衍的話消磨殆盡,但到底在人家地界,不好發作,冷冷道,“打擾閣主,葉熙會一直等下去,等到亭雲閣找到葉熙想要的答案。”
豐沉自知,這個辦法并不現實。一來朝廷國庫拿不出那麽多銀子懸賞,二來找尋上古神獸,傳說玄乎,大周國人心惶惶。寧安帝是個勤政愛民的好皇帝,就算心疼熙公主,定也是不會準的。
葉熙自己一個人,就更不可能。不算西域諸國,北方游牧,單大周國土就有方圓五萬頃,兩年時間一刻不停,也找不得三分之一。
不切實際,天方夜譚,癡人說夢,無論是“傾城”藥引還是尋“傾城”藥引的辦法,小公主都天真過了頭。
“千金百曉,不過如此,”葉熙轉頭就走。
豐沉繼續揉眉心,小姑娘家就是不讓人省心,越勸越麻煩,他披上白裘追出來,對着正下旋梯的葉熙道,“公主可以換上一問,除了‘傾城’,亭雲閣天下皆知,這招牌還是立的住的。”
果然,葉熙腳步一滞,站定原地。
“看來公主還有想問的事,若公主得了此問答案,就離開亭雲閣,‘傾城’之問也就此作罷,可好?”
葉熙沒有作答,确是跟着豐沉回到了屋裏。
豐沉自問,也答不出多少,還得三長老出馬,躺回榻上,敲了敲床邊的金鈴。
他剛才起的急,心脈牽動了銀蠶,低頭捂着口鼻咳嗽起來。
“你是怎麽了?”葉熙下意識的多問一句。
“無礙,老毛病了,”豐沉道,“多謝公主關心。”
孫漁聞聲而至,見屋裏沒個服侍的,閣主還在咳,“成微和成婉去哪裏了?”
“咳咳,我與熙公主說話,先讓他們退下了。三長老,我沒事兒,剛我應了公主一問,還得請您幫忙。”
孫漁不懂閣主為何對這個小姑娘如此有耐心。
以往碰上賴皮,晾在一邊,時間長了就走了。
他抱手作禮道,“公主請。”
“靖明臺血案的幕後主使是誰?”葉熙一字一字的問,問的咬牙切齒,眸中冷光更勝。
孫漁還當又是一個“傾城”無解。
“靖明臺血案的幕後主使,乃英王世子李長舟,公主這一問,世人皆可回答。”
閣中存有關乎此案的來龍去脈,只是這來龍去脈天下皆知,水落石出,真相大白,聖旨禦印,告示張榜,早就不是秘密。
半年前轟動整個大周的大案,在蒼山也傳的沸沸揚揚,豐沉這個白天黑夜都泡在溫泉池子裏不出來的人,都道聽途說的相當詳細。
當朝太子李澈南下赈災,回皇都時在靖明臺官道遇刺,刺客有備而來,高手雲集,數十東宮護衛盡數戰死,随行保護的蒼宗弟子也死了三個,還是得了蒼山掌門孟來空親傳的金子輩兒精英弟子。
當距離官道最近的靖明府都護,帶兵趕到,僅餘下的兩個蒼宗弟子硬撐着保護重傷的太子殿下,渾身浴血。刺客被重兵包圍,依舊奮起反抗,堅決不投降伏法,最後亂箭射死大半兒,剩下的服毒自盡,一個活口也沒留下。
太子重傷,生死難料,刺殺消息傳到宮中,寧安帝震怒,命暗鷹部協同大理寺徹查。
蒼山掌門孟來空于皇城見駕,自請蒼山護主不利之罪。寧安帝知蒼山也損失三位精英弟子,好友的傷痛不亞于他,不僅沒罰,還給三個死了的弟子追封了虎贲校尉的官職。
中原武林,秦江為界,南衍北蒼,蒼山為江北門派之尊,這個虧怎麽會就這麽白白吃了?
孟掌門立刻與朝廷一分兩路,一起追查靖明臺之案的主謀。
很快,主謀就被挖了出來,奏折遞到了禦前,剖屍檢驗,刺客為英王舊部,幕後主使也就順理成章,英王舊部的主子,可能還活在世上的英王唯一血脈,世子李長舟。
刺客皆亡,英王世子與舊部其餘都在暗處,藏的隐蔽,寧安帝登基五年,都沒有找到。
案子水落石出,昭告天下,卻是到此為止,誰也懲罰不到。
太子李澈回到皇城,半年沒出東宮大門,直到現在都沒上過朝,傳言死了的,發瘋的,殘疾的,中毒的,毀容的,癡傻的……
衆說紛纭,版本衆多,無從考證。
天下皆知此事,葉熙問的多餘,但孫漁卻明白,公主問的并不是多餘。
在宮中長大,卻繼承了父輩血脈敏感的直覺。
葉熙冷笑,“亭雲閣既不願摻和朝堂是非,也不必用鬼話連篇來敷衍我。英王舊部不可能刺殺皇兄,李長舟也肯定不是主謀,縱使暗鷹再拿來多少鐵證,我也不信。”
孫漁不言,卻看閣主的臉色看上去像吃了蓮子心一般悶苦。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多此一問的下場,就是把千金百曉的招牌砸的更猛烈一點。
江湖不幹朝中事,亭雲閣就算知道一些世人不知的消息,也不能告訴眼前的公主。
“敷衍!你不就是想我走嗎?若不是聶神醫讓我來亭雲閣碰碰運氣,我才不會在這裏與你們多費唇舌,浪費時間。我就不信離了亭雲閣,就找不到‘傾城’解藥的藥引,”葉熙轉身就,下樓背上包袱,帶上鬥笠,提劍下山離去。
豐沉推開窗子,遙望公主背影。
“她真的要踏遍千山萬水,尋找上古傳說的‘傾城’藥引?”孫漁聽閣主徐徐講完剛才對話,感嘆道,“是個執着的好姑娘。”
“執着的姑娘,未必是好姑娘。十七歲年紀的好姑娘,難道不該在閨房裏繡花,早尋了個如意郎君出嫁?說不定,孩子都會打醬油了,”豐沉重新抱上暖爐,窗戶開着進風,他冷,“做人,幹嘛要那麽執着?”
“落葉山莊慘遭滅門後,熙公主被寧安帝帶回宮,養在皇後膝下,跟在太子李澈身邊。在此之前,熙公主也經常在皇宮小住。她與太子兄妹相稱,一起長大,關系極好,太子對熙公主的疼愛,比親妹妹永樂公主還要親上一些。南下赈災,熙公主是跟着太子一起去的,”孫漁說道。
因為是偷着跟去,宮內沒有宣揚。
熙公主在靖明臺刺殺中,傷的并不嚴重,或許是個女子被刺客放過,或許是太子臨危之際命蒼山高手拼死護她,或許是落葉山莊秋水劍訣厲害,一人突圍逃脫。這些亭雲閣的情報,不是親眼所見,并不能确定真假。
關乎朝中的情報,公主不能知,閣主卻可知,孫漁的絮叨并沒有被閣主打斷,看來閣主的确對熙公主格外關心,接着說道,“太子所中‘傾城’之毒,在大周宮廷,第二次出現。五年前英王謀逆,在先皇茶飲裏下的,也是‘傾城’之毒。‘傾城”極其霸道,中毒時昏迷不醒,中毒十日後,腐骨而亡,連全屍也留不住。神醫谷谷主聶小燈這麽多年閉關,跟‘傾城’較勁,最終也只能以毒攻毒,留一口氣,将腐骨爛屍,拖延兩年。”
“總共兩年,過去了半年,還有一年六個月,”豐沉合上窗戶,喃喃道,“找到五個藥引,調制出解藥,才能救太子,太子有救,那傻公主才能回宮去乖乖當個好姑娘,才不會到處說我們亭雲閣配不上千金百曉的招牌。”
“……”
“你接着說,”豐沉不小心打斷了三長老的絮叨。
“暗鷹與孟來空造假證,把罪狀盡數安在了英王舊部頭上。寧安帝治國有方,愛民如子,卻不太擅長分辨陰謀詭計,看到所謂的确鑿證據,就相信了。英王殺他摯友,害他生父,他本就對英王恨之入骨,現在英王世子又害他的愛子……恐怕是更加痛恨了。話說,英王舊部與英王世子,五年前忽然消失不見,就跟人間蒸發了一樣,暗鷹查不到,亭雲閣至今也查不出任何線索。”
“雖不知熙公主為何對英王世子那般信任,但她想的,的确是對的。若給她稍加提示,恐怕就能摸到幕後始作俑者的眉目。只是當知道真相的時候,她會更加難受吧。明明不是帝王家的人,卻要面對帝王家的無情,葉渡之若是泉下有知,必行也不想女兒走他的老路,趟上奪嫡這趟渾水……”
“閣主,你要做什麽?”
豐沉披着白裘,抱上暖爐,穿回棉靴,一副要出門的架勢,問題是閣主剛剛回閣,床榻還沒坐熱乎,孫漁猜測跟熙公主有關,“熙公主走不遠,要不要屬下派人将她追回來?”
“不用,”豐沉笑了笑,“我去找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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