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搭船嗎?

搭船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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亭雲之下,山峰伫立水中,土石延綿,形成了三條由山向四外發散的天然長堤,與數十裏外的陸地圍合,分出了東、西、南三方水域,也就是湖州的東湖、西湖、南湖三個湖泊。

其中東湖最大,岸上灘塗,适合農耕,水色溫和,方便養殖,生養百姓衆多,也最為繁華。

往來亭雲閣的江湖客,多從各地行至東湖碼頭,之後雇湖岸碼頭的搖槳叟,一葉輕舟,擺渡到山腳下,再沿蜿蜒山路爬上山頂。

下山,也是按原路返回。

搖槳叟這一行生意,因亭雲閣而興起,日日興隆。但凡能買得起亭雲閣消息的,都是江湖上出得起一字千金的主子,大方闊綽,勤快一點兒的,盈利一天,能賺得湖州知府小半年的俸祿。

如此穩賺不賠的生意,入行者卻是寥寥,因為除了要買船,還得到亭雲閣的準許,才能靠近山腳下拉人載客。

葉熙行至山下,見蒼翠古柏下只停靠了一條木舟,掀起長衫,縱身上船,扔出一錠金子,正落在船頭的鐵罐子裏。

咣當脆響,驚醒了船頭貪睡的搖槳叟。

搖槳叟掀開鬥笠,露出滿頭銀白細發與前額深邃皺紋,懶洋洋的擺擺手,“姑娘雇別的船吧,老朽今天不做生意。”

鐵罐子微微搖晃,又是五錠元寶落入,剛好裝滿。

葉熙在舟上不動,卻見那老頭兒看也不看一眼她給的銀子,側過身,枕着單手胳膊,鬥笠蓋上,繼續閉眸睡覺。

“老伯……”葉熙喊了聲,“現在走船,要多少銀子都成,您開個價吧。”

“今天不做生意,”搖槳叟不勝煩擾,聲音隐有怒意。

不久,鼾聲起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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環顧東湖,鵝鴨戲水,排雁過雲,民房瓦檐,遙遙炊煙,小舟都在東湖碼頭靠着,等新客源,下一條來船,也不知要等多久。

葉熙下船,焦急卻毫無辦法,只能等着。

她輕功尚可,奈何湖中無半分可立足之物,單憑雙腿踏水,沒有舟船,根本過不了諾大東湖。

湖岸屢有怪石,葉熙尋了一幹淨處,剛要坐定,聽頭頂雲間,一聲長鳴,猛地擡頭,大鵬展翅,破雲直下,若驚雷閃電,向着水面俯沖。

海東青?

海東青略過水面,重重落在船尾,足有一米多高,銳眼直勾勾的盯着葉熙。

葉熙後退半步,單手搭上劍鞘。

湖州雖在秦江以北,卻也離着長城好幾座城池,竟然有這等在長城之外極寒之地飛揚跋扈的鳥中之王。

暗鷹部中,平日也會馴養鷹鴿一類的鳥,做情報傳遞之用,可葉熙從沒有見過這麽大個兒的。之所以認得此鳥品類,是幼年見皇兄習作,畫的西北軍大帥的肩上,托着一只。

竟沒拴鈴铛或是腳絆子,難道是一頭無主的鷹?

鷹類兇猛,海東青甚至能一抓撕裂一個成年壯漢的喉嚨。葉熙暗生內勁,單獨對敵,還要保護手無寸鐵的搖船老叟,面無顏色,周身血液卻早已緊張的不行。

“阿追。”

海東青聞聲,無視葉熙,展開翅羽,彈跳兩下,直奔船頭。

此時的搖槳叟已經睜開了眼,“姑娘莫怕,阿追乖巧,從不傷人。”

葉熙便知道此鷹有主,近在眼前,可如此兇神惡煞,怎麽也勾搭不上乖巧這個詞彙吧。

“阿追,你怎的飛我這兒來了?”老叟坐起來,親昵的拍拍大鳥的羽翅。

海東青撲棱雙翅,頭頂白毛,委屈的向着老叟幹枯蠟黃的手掌猛蹭,像個小孩跟爺爺撒嬌。

“老三又沒喂飽你?”

海東青嗷的一聲。

“來,二爺給你抓魚吃,”老叟說着,扔了鬥笠,解去腰帶,脫去單衣,皮膚黝黑碩健,轉身,後背兩道刀疤,陰狠猙獰。

葉熙偏過臉,雖說江湖男女,不拘小節,但她長居宮中,自幼學的也是世族小姐大家閨秀的禮節,男女授受不親,哪怕是老叟,也略有尴尬,雙頰微紅。

好在搖槳叟噗通跳下東湖,人影不在。

東湖魚米之鄉,子民水性都好,入得深水散網,憋着半把個時辰不出來,絕非難事。

葉熙靠在長石邊,觀賞鷹立舟頭。

暗灰羽毛,光澤潋滟,褐斑點綴,精神抖擻,胸口偏紅,頭頂尾上各一抹白,喙如彎刃爪如鐵鈎,一對鷹眸犀利而威嚴,鳥獸畏懼,矯健遒勁馳騁九霄雲外林海雪原。

不足一刻,水裂清波,老叟跳回船中,兩手各抓一條一尺多長的青魚。

海東青歡快的撲過去,老叟把魚扔在船上,渾身擦幹,套上粗布衫,甩了甩濕漉漉的銀發。

葉熙這次提前轉了身子,避過不和諧,她仰臉看山,山上樹影搖動,不似山風,像是人影。海東青的翅膀大開,飛離船身,繞着山體不高處盤旋兩圈,又落下來。

人影漸顯,前邊一老二少,葉熙在亭雲閣中都見過,三長老孫漁與他的兩個徒弟,外加之後,擡着軟轎的四個亭雲閣弟子。

“弟子見過二師伯,”成微和成婉撫拳行禮,對着的,竟是那盤坐在船頭擦頭發的搖槳叟。

搖槳叟似是沒聽見。

孫漁瞥一眼站在魚上宣示主權的海東青,很是無奈,“二哥,你怎的又給阿追抓魚吃?你總是如此,它何時才能學會自己捕獵?”

“我願意,你管得着嗎?”老叟将銀發盤起,冠子束住,“多好的鳥兒,都被你給餓瘦了。”

“都怪你慣它,老大不小了,連個兔子也逮不到,魚也不會抓。”

亭雲閣哪裏是養了一只海東青,不學無術,好吃懶做,一次飛不足百米遠,打起架來,恐怕連對岸農家養的大白鵝都不如,簡直是鷹族之恥。

“阿追,這兒沒你什麽事兒了,去吧,”孫漁眼不見為淨。

鷹族之恥嗷嗷嚎叫,利爪一左一右,勾着兩條不勞而獲的青魚,展翅而上,很快消失在雲霧中,打算尋個山林僻靜處,獨自享受豐盛的美味佳肴。

搖槳叟直起身子,剛想對自家三弟餓着阿追的行為表示不滿,忽見三長老身後,成微掀開軟轎簾,抱着暖爐的豐沉半步支地,立馬轉為恭敬神色,“黎念見過閣主。”

“二長老,不必多禮。”

“閣主,您是要回蒼山?”

二長老剛擺渡送閣主回閣,怎麽兩個時辰不到,閣主又下山了。雖知閣主的舊傷離不開蒼山溫泉,但至少之前每次回來,都住個五六天才走。

“先不回去,”豐沉也沒說去哪兒,“煩二長老送我一程。”

孫漁與黎念使了個眼色,此事別多問了,過後再與之詳說。

豐沉走近船邊,路過葉熙,故作驚訝,“熙公主還未走啊。”

“沒有船,”葉熙直言。

孫漁瞧着一條船橫在眼前,笑說道,“二哥老每日午睡時候,是不做生意的。”

“是晚輩失禮,打擾二長老休息,”葉熙說着歉意,卻是心想,怪不得老叟如此傲慢任性,生意想做就做,想不做就不做,五個元寶全然不放在眼裏,還馴養了一只雪域猛禽。

她聽說過黎念,江湖人送‘抽刀斷水’的名號,曾是秦江槽幫頭把交椅,五年前忽然金盆洗手,之後杳無音訊一個整年,再之後,誰人也想不到,他竟登上亭雲閣,拜朱百曉為主,做了亭雲閣的二長老。

亭雲閣五大長老裏,只有黎念一人是半路而至,成名之後才到亭雲閣。

二長老在此撐船擺渡,大概并非是做生意,亭雲閣怎會缺雞毛蒜皮的銀兩。

葉熙自從上亭雲閣,就沒見過三長老以外的其他長老,只聽說大長老住在樓閣的第三層,若想活命,萬萬不可接近。

想來,東湖,南湖,西湖,餘下的三位長老各守一湖,混跡在常人之中。

三湖,是亭雲閣第一道屏障。

江湖中有富貴子弟,亦有卑劣之徒。有人依着規矩拿錢買消息,也有人提着刀劍來搶來偷。

寂靜湖水之下,藏有重重機關,相傳是機關大師燕逐流所造,尋常日不可見,若誰擅闖亭雲閣,卻是個有進無出,死無葬身。

豐沉抱着暖爐登船,優雅的尋了個座處,轉頭問岸邊的葉熙,“公主要搭船嗎?”

葉熙本也想說,船載一人也是渡,加她一個也不擠,她給得起銀子,可話到嘴邊,又想起剛剛自己說話刻薄,似乎得罪過這位閣主,萬萬沒想,亭雲閣主不計前嫌,先邀了她。

雖然她對這位病秧子閣主的印象不算太好。

“公主請,”見葉熙點頭,豐沉讓開船板正中,靠到右邊。

葉熙上船,二長老解開纜繩,一撐船槳,水波蕩漾,船在原處掉頭。

“閣中的事,有勞三長老了。”

“閣主放心,”孫漁答複,卻又道,“雖知閣主體恤閣中弟子,但也請閣主體恤我們幾個老頭子的心情。亭雲閣在江湖中特殊,無時無刻不有人觊觎,閣主一個人在外,或歹人不軌,天災禍事,危險未知,還是讓成微和成婉跟着您吧。”

成微和成婉單膝跪地,“求閣主恩準弟子跟随閣主,保護閣主。”

“你們……”豐沉就知道,三長老讓成微與成婉下山送他,肯定會提這個,上一次他以成家兄妹年紀尚小推辭。他也不想兩少年為難,“罷了,你們想跟,便跟着我吧。”

“閣主,坐穩了。”

二長老一撐長杆,船向着東湖碼頭而去。

葉熙抱着劍端坐,對面豐沉抱着暖爐,暖爐騰騰熱火星直冒,太陽當空曬的船頂炎熱。是什麽病如此怕冷?又想,亭雲閣與神醫谷的交情,自比她多,有傷有疾,聶神醫早有指點,她問了也無用處。

她按捺住好奇,眼前怎麽看怎麽不像江湖人,而像個皇城世家體弱多病的貴族公子哥。江湖刀光劍影,強者說話,這位是怎麽當上亭雲閣主的?

還有,船上只有他們三個,剛剛那兩個弟子,不是說要跟着嗎,怎也沒跟上船?

“九狐尾,鳳凰羽,旋龜甲,鹿蜀角,虎蛟鱗,公主想去何處尋這‘傾城’解藥的五方藥引?”豐沉擡了擡細長勻稱的睫毛,打斷了她的思緒。

半晌沉默,卻聽豐沉慢條斯理道,“山海有雲,青丘之國,其山有狐,九尾四足,其聲如嬰,以魂為食。‘傾城’既是上古傳說,那可以‘傳說’對‘傳說’。傳說塗山腳下,溫丞大将軍埋骨之地,常有狐妖出沒,吸食生人魂魄。塗山離湖州不遠,三日及至,公主既沒什麽更好的去處,不妨去塗山走走,碰碰運氣。”

這是……指點?

葉熙一愣,收下好意,抱拳道,“多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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