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洪家寨(一)
洪家寨(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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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是想,想知道長舟哥哥過得好不好……”葉熙抽了幾鼻子,哽咽嘟囔,“哥哥在靖明道交給我的冊子,被我弄上水墨花了,什麽字也看不清,那是哥哥花了五年,才找到的長舟哥哥沒有謀逆的證據。沒有了證據,長舟哥哥就只能躲着,這輩子我可能都不能見他,我就是想知道,他過得好不好……”
豐沉想伸手摸摸小姑娘的頭,他見衍山那些老頭子安慰小徒弟時,總用這一招,被罵哭的小徒弟瞬間就破涕為笑,可手到了半空,還是收了回去。
“葉熙,你所求的江湖俠義之道,并不好走,喜好厭惡永遠在道義之後,甚至自己的生死,也要為情義所左右。今日之局,就差點讓你放棄初心,這輩子還長,聽我一句勸,等你兄長好起來,就尋個良人嫁了,做皇城的宮王貴眷,有皇上太子護着你,就不會再遇到這般讓你難以抉擇的事了。”
葉熙搖頭,“你不懂。”
“我懂,”豐沉這才遞上手帕,讓葉熙擦眼淚,“我也有很要好的兄弟,有非常在意的人,想見他們卻不能見。我也有在自己的願望,與親人的生死之間,必須做下的抉擇。”
随心所欲,是世上最難的事。
“那個李長舟……”顧家兄弟在旁邊,葉熙豐沉聲音不大,他們沒聽見最關鍵的姜舞讓葉熙殺了他們,卻聽見了李長舟這個名字,“葉姑娘,我們也見過他,他經過我們山寨時候,受了很嚴重的箭傷,昏迷不醒,奄奄一息,只剩下一口氣了。”
葉熙方才平複的心情,一下子又緊了起來,“什麽叫只剩下一口氣了?那一箭避開了要害,離開渡口時血也止住了,你們胡說。”
顧其挽道,“我們欺騙葉姑娘做何?李長舟怎麽說,也是帶領西北軍,出城野戰,深入敵營,一舉取鞑靼可汗項上人頭的大英雄。朝廷怎麽說他,我們不在乎,但我們兄弟都很敬佩他。只是我們山寨裏,都是一群武夫,沒有醫術高明的大夫,也就只能提供點傷藥止止血。”
顧其思回想道,“五年前,黎大俠帶着漕幫兄弟,把昏迷不醒的李長舟從皇城救了出來,為了避開朝廷追捕,借路塗山,被我們寨子放哨的兄弟給截住了。黎大俠不想與我們動手,就拿出千秋令,說是他們漕幫兄弟,是受南陽聚賢莊岱二公子所托救人,江湖同道,可願行個方便。不說千秋令和聚賢莊岱二公子的江湖威望,就單李長舟驅逐鞑虜,複我國土的大義之舉,我們絕不會為難他們,當即放行,大當家還親自送他們出了寨子。反正他離開時,依舊是昏迷的。”
葉熙直覺頭暈目眩,雙足虛浮,站也不穩,兩步摔倒,好在豐沉手疾眼快扶住了她。
“不對……有哪裏不對……”葉熙努力的想,淩波渡口,她把長舟哥哥送上船,與幾個蒙面大俠抱拳致謝,長舟哥哥還會與她約定,“阿熙,我們江湖再見。”
那個時候,明明還好好的。
“葉姑娘也別太擔心了,我們也就是匆匆一見,吉人自有天相。聚賢莊能人輩出,等到了岱二公子那兒,定能找到好大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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豐沉跟着點頭,“沒錯,南陽聚賢莊素來有大義之名,能人異士無不神往,趨之若鹜,這幾年名頭越來越響,大有與衍山蒼山一較高下之勢,再重的箭傷,也治得好。”
葉熙也只有信了,這五年她一直想知道長舟哥哥的下落,如今有了些許眉目,南陽聚賢莊,原來當年那幾個蒙面大俠,是受聚賢莊的主人所托救人。
聚賢莊莊主,姓岱名珏,年少成才,繼承南陽岱家槍之名并發揚光大,創立聚賢莊彙聚天下武林能人異士,江湖上的聲望之高,不亞于蒼山掌門孟來空和衍山掌門慕容懷。
不知長舟哥哥,什麽時候認識了如此厲害的人物。
雖然忐忑,但她曾親眼見過那箭傷,也知射箭的那人,不可能要長舟哥哥的命。昏迷可能是舟車勞頓,畢竟連番趕路,匆忙逃命,還失了不少血。
剛才是她心急了些,葉熙直起身子,脫開豐沉的手臂,她對顧家兄弟略有感激,方才差一點,就做下錯事。
所謂人性兩面,好壞忠奸,是非對錯,難蓋棺定論。顧家兄弟自私兇狠,貪生怕死,搖擺不定,但也有自己的道義衡量,能為寶藏背叛同門,為欲望殘殺無辜,卻也會為保家衛國的落難英雄,伸以援手,義憤填膺。
葉熙看向姜舞,姜舞也遠遠望着她。那個女子,美眸裏帶着化不清恨意。
葉熙搖了搖頭,算是拒絕了姜舞提出的合作。
姜舞笑出了聲,聲似癫狂,美豔的五官,變得恐怖猙獰,歇斯裏地的狂喊,“你們,你們都去死吧!”
葉熙直覺附近殺氣肆虐,她下意識的拔劍擋在豐沉身前,成微與成婉的劍插向地面,兩條與荒草一般顏色的毒蛇,斷了三截,扭動掙紮,吐着信子。
地下恐怕是個蛇窟,怪不得他們一直沒見着毒蛇,豐沉還感覺冷的要命,原來都在地底下藏着呢。
兔子跑的賊快,豎着耳朵全都進了木屋。
幾十條毒蛇,鑽出荒草,仰着蛇頭,只待享受美味佳肴,顧家兄弟吓得屁股落地,姜舞竟然養了這麽多條蛇,難怪剛才有恃無恐的。
“葉,葉姑娘,救命,救命,葉大俠……”兩人怕葉熙一走了之,把他們扔在這兒當毒蛇的盤中餐。
“你要殺我們?”葉熙總算明白,姜舞自始至終都沒想過一個活口。
“沒錯,”姜舞勝券在握,緩緩走近,“本以為你們自相殘殺,你們殺了顧家走狗,然後我再慢慢收拾你們,卻被這位公子給看出來了。葉熙姑娘,不,我該尊您,公主殿下。”
“為什麽?”葉熙難以置信,“為什麽?你既已認出我是秋水劍主,就該知道我們只是路過塗山,與你的仇怨毫無關聯。”
“誰說毫無關聯!因為你,你是他的妹妹,李長舟的妹妹!”姜舞狠狠道,“他毀了塗山,毀了我姐姐的姻緣,姐姐為他搭上性命。公主想知道他在哪兒,我也想知道他去哪兒了,再看見他,定讓他生不如死!”
毒蛇一擁而上,葉熙舉劍格擋,劍光所到之處,蛇屍遍地,可數量之多,三把劍根本不夠砍得,眼見兩條蛇爬到顧家兄弟背後,回援不及。
豐沉在成微成婉之間,被保護的最好,他解開綁帶,發現之前救葉熙時手掌的傷口,已經愈合了,銀蠶不是沒有好處,外傷愈合的特別快。
眼見毒蛇越來越多,速度超快,渾身帶毒,一碰就是個死,成微與成婉艱難招架,葉熙的劍似乎也亂了。
他心一橫,蹲下身來,對着顧家兄弟掉在地上的刀,輕輕劃了一道口子。
血順着口子流下,豐沉只覺自己變成了一只冰塊,顧家兄弟背後的兩條毒蛇,順着蛇洞鑽回了泥土裏。葉熙與成微成婉,驚訝的發現,幾十只毒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各回各洞,各找各媽,逃的比剛才的的兔子都快。
豐沉捂着手掌,血落入荒草,凝成血霜。
顧家兄弟逃過一劫,“那蛇,怕豐公子的血。”
“公子,”成微成婉乍一看還以為豐沉被蛇咬了,豐沉面色慘白,晃晃悠悠站不穩,葉熙卻是見過血霜,見蛇落荒而逃,立刻反應過來,“這些蛇,怕你的血。”
“你的血……如何能趕走我的蛇!”姜舞大驚,“你是萬鬼門的人?”
“我好歹……好歹也是正道名門,”豐沉作為閣主,可不能把亭雲閣往魔教帶,“毒物之間,也分高低貴賤,明知不可為就不必為,逃避是本能,縱然是毒蛇,也是惜命的。”
“明知不可為就不必為?公子是想勸我放棄報仇?”姜舞大笑不止,“放棄?我怎麽了可能放棄?這五年來我夜夜做夢,夢裏都見姐姐滿身是血,迎向姐夫那一刀。就在那之前,姐姐與我說,她找到了喜歡的人,她想把洪家寨的大當家位置傳給五師兄,金盆洗手,相夫教子。姐夫說,想與姐姐定下白首之約,姐姐笑的那麽開心,像個情窦初開的小姑娘,我說我釀好足足一百車的好酒,做姐姐的嫁妝……都是李長舟,都是因為他,他為什麽要來塗山?我不明白,他是朝廷欽犯,是亂臣賊子,姐姐為何舍了性命都要護着他離開塗山?”
姜舞人生所有的美好,都是在遇見洪心之後。
她在西北邊境長大,與鄰居家的孩子們一樣,都有個在邊軍任職的父親,每日輪班,扛着長了鐵鏽的長槍,把守着堡寨大門,當鞑靼蹄子在靠近城門的草原游蕩時,把北城樓頂的大鐘敲得震天響。
但她自小,就知道自己和別家孩子不一樣。她的母親,常在父親離家後,與她說一些西域萬鬼門的事,說她是萬鬼門的後代,中原不是她們的家,将來有機會,定要回到故土。
鞑靼人不喜歡攻城,只搶城外的村子,搶完了就離開,他們所過之處,留不下什麽活口。城外村子的人總想進城,可大門死死的關着,除非誰能從高高的城牆爬上來。西北軍只負責守城,城外的一切,一概不理會。
日出而落,日落而息,邊城的日子很簡單,孩子們打打鬧鬧,只求吃飽喝足,只有姜舞,總被母親關在家裏,逼着讀書。那時她最大的願望,就是跟鄰居的小孩一起,去北城牆上看城下的鞑靼蹄子騎馬砍人。
有一天,母親出去幹活了,她聽見北牆的大鐘,響的很急,終于違逆了母親一次,從後院的狗洞鑽出家門。
映入眼前的,不是熱鬧的街景,而是狼狽奔跑的大人。
“鞑靼人攻進城了!快跑!快跑!”
“西北軍不敢打,鞑靼人還沒爬牆,剛在城門外擂鼓幾下,西北軍就全都騎馬,從南城門撤走了。朝廷是不給咱們平民老百姓活路啊!”
鞑靼人不是不願攻城,而是時辰未到。西北邊境的城關堡寨,百年來破了一個又一個,那些散亂山中的村落,住的都是從被攻陷的城中逃出來的難民,家園燒毀,無家可歸,又沒有別的堡壘肯開門讓他們進去。
對鞑靼人而言,攻陷的城堡中所有的一切,都是他們的戰利品,包括人。誰敢搶他們的戰利品,就是對他們的挑釁,他們會變本加厲的讨回來。
朝廷不作為,邊軍各個堡寨,各自為政,茍且偷安,只會節節向後退,終于把危險,退到了她們的城門之下。
小姜舞并不知道這些,她看着大人們向南邊跑,忽然有些害怕,想找母親。母親做工的地方,在城北邊。
于是她逆着人群,去城北找人。
忽然,一把大手把她抱起來,她見是鄰居家的叔叔,與她父親是哥們,同在軍中當差,此時他面色嚴肅,手臂的力氣箍的姜舞難受,“叔叔,你放我下來,我要找我娘。”
“你爹死了,他在北門當值,撤退命令來的晚了,沒來得及跑下城牆,就中了鞑靼蹄子一箭,”大漢邊跑邊道,“那一箭是沖着我,是你爹把我推到一邊,他自己卻沒避開。他死之前求我,帶你跟你娘一起逃,可惡,我下城牆時,我的軍馬已經被別人騎走了。”
姜舞哭了,那個不茍言笑的父親,那個總忙到半夜才回家,悄悄給她蓋被子的父親,那個會因為她貪吃偷了鄰居一個紅薯,扇她一巴掌的父親,“爹爹,爹爹……”
“鞑靼蹄子随時攻進來,我管不了你娘了。小舞,你記着,遇見鞑靼蹄子,你就裝死。他們不惦記死人,只搶活人。”
大漢沒有了戰馬,只能帶着姜舞徒步而行,好在他兵将出身,身強力壯,跑的也快,混亂中跟上了第一波逃難的難民。
身後馬蹄聲,嘶鳴聲,鞑靼人肆無忌憚的笑聲,手無寸鐵的邊城百姓,歇斯底裏的哭喊求饒聲……
聲音離着他們越來越近,鞑靼人的戰馬,日行千裏,彎刀鮮血淋漓,一波又一波逃走的難民被追上,成為西北草原上獻給鞑靼部落神明的祭品。
姜舞幾天沒吃東西,餓的前胸貼後背,她實在挨不住了,虛弱的說,“叔叔,我餓。”
“再堅持一會兒。”大漢也餓,但逃命要緊,哪裏還有時間找吃的,“等到了下一個寨子,我們就有救了。”
“他們會讓我們進去嗎?”姜舞問。
“我是西北軍人,西北十幾個寨的兄弟,當年都是從西北軍分過來的士兵,互相認識。有熟人見着我,定會讓我進去的,”大漢小聲說,不能讓旁邊的人聽見。這麽多人,定不讓進。趁着天黑,讓熟人悄悄放他們進去。
姜舞忍下饑餓,期待着下一個堡壘。
夜色漆黑,他們不敢停留,只想快些趕路。鞑靼人就追在身後,這次他們格外旺盛,似乎想一次性把逃難的百姓趕盡殺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