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命薄如紙

命薄如紙

烏雲蔽日,雷聲隐隐,時至炎夏末梢,京城的百姓可算盼來初夏以來的第一場大雨。

神武大街茶館酒肆裏的歡呼聲蓋過了外頭滂沱的大雨聲,街道上冷冷清清的,人煙不見。許是這場雨凝聚了太多的香火祈願,磅礴的雨幕連同這片天地都似罩上層朦胧的雲煙帷幔,看不真切事物。

忽然,一匹棗紅色駿馬自東街一頭而來,破開層層雨幕,馬蹄踏踏,疾行時不慎踏進街道水窪裏,霎時泥水橫飛,少許濺至臉上,縱馬之人卻半分不曾察覺,依舊快馬加鞭,馱着後頭叫苦連天身背紅木藥箱的老郎中,一路而去。

酒肆之內,有人探出頭,怪道:"咦,大雨之際,何人縱馬?"

因雨下的委實大了,馬行的太快,實在辨不出是那家權貴,一時無人能答。

沉寂半晌,有道聲音響起,話音裏幾分猜測:“那方向,似乎是...勤恭伯府?”

衆人聞言,一愣,多半是信了,似乎大雨縱馬這種荒唐的行徑在名貫京城的問柳君百般劣跡之下無甚不可的。

提及問柳君這人,那能言的便多了,他乃勤恭伯爵的嫡子,生來嬌貴,爹寵娘疼,是溫柔鄉裏養出來的裂棗,潇灑恣意裏生出了一堆陋習,撿大的歸攏無外乎纨绔子弟四字就能出其左右,寵妾滅妻,尋花問柳,吃喝嫖賭無一不精。

三日前自伯府下人口中傳來的小道消息,說其放縱妾室頂撞正頭娘子,生生叫懷有七月身孕的娘子提早落了胎,那孩子不足月卻胎大,憋壞了,生下來就是個死胎,草草葬了,連名字還未來得及定下來。

那正頭娘子原也是嬌貴的公爵嫡女,滑了胎已然是不頂用了,可問柳君那大大小小的通房妾室個個都不是省油的燈,趕在伯爵夫婦出門丈夫無法無天的縱容下,幾番挑釁作妖。

正頭娘子的身子哪裏禁得住,不消兩日,好端端的貴女就叫折騰的皮包骨頭了。

夏末裏落了雨的天,又潮又悶,間或風裏夾着水霧,沁涼的仿佛吹到心窩子裏頭去,四面八方無孔不入,忽冷忽熱多變,尋常人且有金貴消受不住的

沈氏病恹恹日薄西山的身子,在暴雨如瀑的光景裏,已顯來世的面孔。

身下搭着件金絲雀繡品細軟,沈氏虛虛的蓋過半邊身子,渾身車轱辘碾過的疼,隐秘處傳來明顯的異樣,方才她喚人不見,嗓子又猶如火燒遂強撐着起身,灌了一口茶水,落肚後方才覺是涼的。

也是,打從自己沒了孩子,院子裏冷清的竟比不過外院的柴房熱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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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氏着床帷,胸中堵了口郁氣,不上不下的直想把心肝脾肺一同咳出來好瞧瞧是不是裏頭爬進了蟲子。忽一陣惡心湧了上來,不及尋痰盂,沈氏只能以帕掩唇,不曾想沒嘔出半分青白之物,反倒是潔白的帕子被鮮血染成殷紅。

她脫力往後靠去,嘴角尚挂着血跡,天邊此刻一道驚雷滾過,天地間白光大作,沈氏蒼白的面孔宛若鬼蜮裏爬出來的厲鬼。

侍女海棠正巧撞見這一幕,登時變了臉色,她幾步到跟前來,眼中是沒消退的驚慌和憂色,她道:“夫人...您...沒事吧”說着收了染血的帕子,新遞了條潔白的來.

後忙不疊尋了清水,伺候沈氏漱口。

“咳咳...”沈氏漱了口,嘴裏作嘔的鐵鏽味淡了去,她擺了擺手道:“我無甚大奈,歇歇就好了。”

海棠依言取了繡枕墊上好叫沈氏能爽利些,望着主子合眼時凹陷的眼窩,氣若游絲,哪裏還有三日前的明媚端莊,海棠急的直掉淚珠子

她哽咽道:“主子,咱們請大夫來瞧瞧吧,左右還是有銀子的,實在不行奴婢求到老爺處去,念着夫人往日的好老爺多少能賞些東西下來,病要瞧了才能好,可您要一直如此,萬一...萬一熬出個好歹,奴婢萬死也不能贖老夫人的囑托啊!”

這身子放在皇帝心坎上也是要沒的,瞧與不瞧無非是吊着口氣罷了,怪累的。

沈氏眉頭動了動,費力的睜開眼,似想把這忠心的丫頭樣貌記下來拓到心裏,她輕輕的拭去海棠小臉上的淚珠,聲音嘶啞垂暮,她道:“莫哭了,到了地下我會同祖母說你将我照顧的很好,是我自己不頂用,平白丢了這條富貴命”

“夫人...”海棠方才在管事房裏取不回月例的銀錢,主子請不起郎中來瞧,不免悲從中來,愈發止不住抽泣顫抖。

沈氏悚然,怕這妮子先自己一步厥過去,倒要自己替她料理,忙把人支了出去。屋裏裏靜了下來,海棠斷斷續續的抽泣聲隐隐約約。

外頭雨水滴滴答答的劃過飛檐翹角的屋脊,落在院前的幾口陶缸裏。那些缸是伯爵夫人添置的,說是廟裏求來的,伯爵夫人說她命理富貴而子嗣福薄,需要些風水壓一壓準能三年抱兩,并在裏頭各添了幾株蓮花和幾尾鮮活肥壯的錦鯉。

沈氏先頭敷衍了事,将信不信,如今想來,她子嗣福薄卻是真的,那孩子委實與自己無緣,仔細了七個多月還是留不住,若非伯爵夫人不在府裏,她倒很想問問是在哪座廟裏的求的,廟裏的禪師想來是有些本事的。

她當去問問的,問問她是不是消受不住勤恭伯府裏的富貴,消受不住尋花問柳,擡了一房又一房的妾室通房的夫君。

沈氏胡思亂想了一會,身子裏愈發的乏力,她漸漸的伏在了繡枕上,恍惚間,時光倒退回了在沈家之時,自己在祖父祖母膝下承歡時的場景。

小小的沈氏幼年喪母,沈父的姨娘通房雖多,可正房太太嫡出的小姐那個妾室意願接盤,沈氏一時成了燙手的山芋,沈老太太為了嫡子丢的沒剩幾分的顏面,出面接過了這燙手的山芋将人養在了自己的名下。

那段時日是沈氏最舒坦的日子,祖父祖母待她很好,美衣佳肴如流水,沈氏人小卻也知道自己沒了親娘,親爹對她永遠比不上其他哥哥姐姐們喜歡,故而她幼時早慧,小孩身玲珑心,見好便收,乖巧懂事。

沈老太太與小孫女日久情深,待沈父擡了嫡母進門也沒将她送去嫡母名下,依舊養在身旁,欲為其尋得良婿。

只是,選定婚配之時沈老太爺意外出了事,回了沈府養了三日還是沒能留着,沈老太太一生與老太爺鹣鲽情深,大悲之下不慎染了風寒,畢竟年紀是大了,病來如山倒,沈老太太自此一蹶不振再無力操持孫女親事,沈氏的婚事漸而移交給嫡母賈氏

那時沈父放了大錯險些被削了爵位,雖最後保住了命,沈家卻也行至水窮處。

好在天爺眷顧,沈家有嫡女,生得豔麗無雙,柔桡輕曼,乃京中數一數二的貴女。

如今婚配的年紀,上門求親的快要踏破沈氏的門檻,沈老太太原意是替孫女尋個世代簪纓之族清貴人家,不曾想兒媳并同嫡子背着自己将孫女許給了勤恭伯府的嫡子。

勤恭伯爵裏的那是個出了名的浪蕩子,正妻未進門,通房妾室的敬酒茶已然能從初一排到十五,沈老太太氣的昏厥過去,尋了嫡子來便訓:“那伯爵府裏頭是什麽虎狼窩你豈能不知,你嫡親的閨女不過二八年華便要送去給那樣的人糟踐?你這心肺都掏去喂狗了嗎?”

沈父知對不起嫡女,卻也無法挽回沈家破敗的局面,只能硬着頭皮違背母親應下了勤恭伯府的親事。

沈氏到底是嫁了,她不願祖母拖着垂老的身體與自己那沒有半點滋味的父親周璇,小小的沈氏內心裏最偏的是那能喂她糕點美食,為她添衣問暖的祖母。

出嫁當天,沈老太太含淚的把孫女送出門,蒼老的嗓音裏滿是囑咐道:“你夫家裏頭都是能吃人的虎狼,祖母沒用,護不了你,你只記得要想活下去對你那不知檢點的夫婿不可生出半分情誼,琴瑟和鳴你更是想也不要去想,唯有手裏握着銀錢握着管家權,生了嫡子,你的日子才能長久”

沈氏當時不解祖母意,只胡亂的點頭,在花轎裏默默垂淚。待入了伯爵府,自己那素有浪蕩之名的夫君挑開她的蓋頭,那時沈氏第一次見除了與自己有血緣關系之外的外男,也不當說是外男,因這人是自己的夫婿,只覺這人生的好看,溫文爾雅。

趙錦陽能在未定正房成家,依舊有諸多春心萌動的少女前仆後繼,身材樣貌不乏是有過人之處。

沈氏初為人婦,正是三月桃花別樣紅,趙錦陽哪裏受得住,當是濃情蜜語不斷恩愛纏綿不休。沈氏雖說心思比同在閨閣裏的女子通透,可到底未經人事,一時祖母的囑托便抛之腦後。

待新婚夫郎拈花惹草的本性顯露出來,手裏的管家權銀錢都叫那人三日一蜜語五日一纏綿套了去。

沈氏屆時想尋回來權力,已然是有心無力,她有了身孕,有了為人母的情緒,她一心只撲在孩子身上,因那是和自己血脈相連的親生骨血,是她生在世上唯一親近的血脈。

可惜她盼啊盼,盼到看清丈夫俊朗面容下醜惡的嘴臉,盼到在伯爵府幾近無立足之地,那孩子終究沒有保住,連着自己也一并搭進去了。

沈氏眼皮漸漸的睜不開了,她的世界裏只剩下漆黑,她低低的喃喃,聲音如鴻毛,輕飄飄的落下,又被吹進屋裏的風打散,她說:“沈靜萱,你真可悲”

好好的豪門嫡女,過的竟不不如良家妾來的姿意,來世寧為農家婦,也不再入世家裏的削金窟。

轟隆隆,天際滾雷大作,刺眼的白光刺啦啦的劃破了長廊的昏暗,映得四下一片大亮。

海棠心沒由來的慌亂起來,她步履匆匆的掀開簾子進到屋裏。只見床榻上,沈氏祥和的伏在繡枕上,枯瘦的面容下挂着一絲恬淡。

“夫人...”海棠只以為人是睡着了,她走近想添件衣裳,手指在觸碰沈氏身體時,海棠驚得瞪圓了眼珠,沈氏身下一片殷紅,血跡漫出了人能遮住的方寸之地,觸目耀眼,海棠身子一軟倒在了床前,悲怆聲如杜鵑啼血:“夫人...”

嘩啦一聲,門簾被掀起,一道本不該出現的身影此刻立在了屋裏,趙錦陽此刻身上滿是泥水,帶着雨中浸泡的寒氣,星目裏不見半分往日裏的雲淡風輕,他如厲鬼般攥着海棠吼道:“夫人,她...怎麽了...”

海棠不答,只覺得眼前的是吃人的鬼怪,可怕且令人作嘔。

身後快要折騰散架的老郎中揉了揉老腰,上前診斷,只一搭脈蒼老的面皮狠狠地抖了抖,他道:“脈搏盡消,藥石無醫,這人是沒了呦”

趙錦陽聞言攤在地上,濕噠泥濘的頭發貼在臉上,他雙目失聲,呓語般道:“不可能,不可能的,昨日...昨日你還轟我走呢,怎麽會沒了呢.....”

天邊的盡頭悶雷滾滾,似在嘲諷呓語的人--這是真的,別白日做夢騙自己了。滂沱的大雨裏,冰涼的雨水洗淨了這座伯爵府裏的見不得人的肮髒糟亂,天涼氣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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