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沈老太爺
沈老太爺
沈靜萱繡的入神,待手裏的兩只交頸鴛鴦勾勒出惟妙的影子,日頭落到了西山後頭,府裏的黃皮燈籠都點上了燭火。
沈老太太為賀孫女病體初遇,特留了人用飯,躊躇碟盤正擺着,沈老太爺下了朝,夾着風雪進屋,小厮忙上前替其拂去肩頭積雪,肩頭的紫金官服因雪化開的雪水洇濕出幾分深色。
“五丫頭醒了?”
沈老太爺揮手示意小厮退開,龍行虎步的行至桌前,一撩下擺,大馬金刀的坐在凳子上。
沈家祖上是馬背上博來的丹書鐵券,行事豪爽大氣,不拘于簪纓人家彬彬有禮,沈老太爺得沈氏族老一句實有先祖遺風,行跡可見一般,見他鬓角的灰白青絲牟足了勁兒往外舒展,模樣比前些日子西域進貢與皇室的白毛獅獸也不逞多讓。
這樣的人胸腔裏放了顆不服老的心,那年翊王府辦的馬球會,明明他不必下場子博那勞什子四方和田玉的彩頭,因四下的人一激,一意孤行的下了場。
後頭馬失前蹄沈老太爺自馬背上跌了下來,叫混亂脫缰的馬匹當胸踩踏而過,折斷的骨頭紮進心肺,不中用的喘了幾日撒手而去了,留老妻老來守寡。
沈靜萱起身退到桌邊,福了個身道:“萱兒今日早起裏吃了郎中開的最後一貼藥,身子爽利多了,勞祖父挂念了。”
她的印象裏祖父的形象淡淡的,唯能叫人記得住的便是要數其訓沈父時那揮動藤條虎虎生風的狠勁,那時她才知道自己的父親原不是沈府裏橫行無忌的霸王,若稱沈父是盤踞山澗的猛虎,那年邁尚雄壯的沈老太爺便是怒目可怖的伏虎羅漢
缽大的拳頭提起來,沈父這虎皮大貓也得抖三抖,乖巧的沒了脾氣。
沈老太爺點了點頭,神色未落到臉上就又升了起來,他粗狂的眉毛擰在一處,語氣有些翁翁地道:“還是女娃子嬌弱,要是換做哥兒,兩頭若是打出不個頭破血流來有怨屈也得給我憋着。”
沈靜萱:“....”
這是怨我女兒身沒承了您降龍伏虎的本事?她不免有些哭笑不得道:“祖父拳腳騎射之術在京中都是頂好的,孫女平日裏嬌養着落在您眼裏當是不出彩的”
沈靜萱面帶喜色,因是內裏而外面上不顯刻意之色,沈老太爺看在眼裏暗暗的點了點頭。
這自幼養在老伴膝下的孩子多少是比其他幾個來的讨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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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道:“以前未能顯出倒不妨事,今兒鄙處晃在明面上未免會給旁人留下個嬌弱的名聲,不大好"
沈老太爺略作思付道:“不若如此,明兒起,辰時你便随我到堂前習武,左右還能戒了偷懶的性子,好好練練筋骨”
其實他後頭還藏了半截子的話,在沈老太爺眼中姑娘家身體強健往後嫁了人也好生養,他母親便是如此,不過未出閣的姑娘生養的話原不該他開這口,遂掐了話。
沈靜萱聞言卻傻了眼,她別的樣樣能好,樣樣都好改,只早起一事便是人生中不可逾越的大敵,且她與這大敵日久深情早已難舍難分了
在閨中不肖說,她是個能賴上卯時兩刻絕不卯時一刻起的懶人,每每伺候她洗漱裝扮的婆子丫鬟都得費大勁才能把她穿戴妥當,出門前還一步三晃未能醒神。
入了婆家,伯爵娘子也不是個愛擺譜的人,面和心善,瞧得出來兒媳的難處故而把請安的時辰挪後了小半時辰,沈靜萱那懶性子依舊在骨子裏茁壯成長,至今不悔。
沈老太爺今兒一句話就要斷了自己養了兩輩子的深情,心中大恸,只淚眼汪汪的去瞧祖母,盼着祖母垂伶能救她于水火
熟料,沈老太太不知從那句裏聽出有理,竟贊同了沈老太爺的做派,驚堂木一落,折了令箭就此斷案,絕了沈靜萱那簇然冒出的僥幸苗頭
夜裏的飯沈靜萱吃的都不香了,連最愛的八寶蓮子羹也沒吃上幾口,沈老太太只以為孫女是叫老伴唬住,擔心被訓狠了。
飯後,沈老太太喊了人到屋裏說貼己話,指着額頭笑罵道:“你祖父哪裏能真把你當哥兒來練,你只管騎驢放馬得過且過的行事,左右又不是要你上戰場,練不出個銅皮鐵骨叫不長眼的刀劍傷了性命”
沈靜萱想哪裏是放不放馬騎不騎驢的事,是她屋裏磨人的妖精不肯放她走。到底她心中百轉千回難舍難分,習武的名頭定下來了只改不了。
外頭的風雪呼呼作響,聲嘶力竭的诠釋何為鬼哭狼嚎,過了宵禁的時辰,屋裏的燈只留了靠床前的幾盞,沈靜萱依着床頭手裏正拿着黃皮話本心不在焉的看着。
海棠這丫頭嗜睡,坐在杌子上腦袋一點一點的不斷的打着瞌睡,忽起了心思,沈靜萱用書面拍了拍床帷。
沉香木雕百花的大床敲打的聲音格外清脆,屋裏頭本就靜,這一下海棠登時就吓醒了:“怎麽了,怎麽了,姑娘是要睡了嗎”
慌忙間,她瞥見姑娘笑吟吟的望着自己,若有若無的視線往朝的自己嘴角邊掃去,她心有所感,下意思擡手去擦,見到手心的水光在幽幽燭火下閃爍,騰地一聲鬧了個大紅臉,瞌睡繞梁三尺驚飛的沒了影。
“姑娘...”她悶聲道
沈靜萱有心逗她道:"海棠,你也不小了怎還和三歲娃娃般坐着也能瞌睡過去?"
五十步笑百步,說的便是她這樣的人,逗人的時候全然忘了自己晨間是什麽德性。
海棠低頭上前替人壓了壓被角,道:“姑娘時辰不早了,明日還得早起去堂裏同老太爺練武呢,再不睡可得起不來了,第一次且不能遲了。”
“無妨”沈靜萱擺了擺手,示意海棠坐,她其實是困的,可腦海裏一直繃着根弦,每每昏昏欲睡之時便會撥響攪得她無法入睡。
她眼神若即若離一時尋不到落腳點,一會落在案前的三彩繪蓮葉錦鯉的垂耳錦繡花囊上,囊中是插着丫鬟從外頭院子裏剛折來的紅梅,通透鮮豔的花瓣上綴着花蕊裏化開的積雪,屋內四角銅絲絞的石龛裏頭銀絲炭燒的正旺,紅彤彤的一片,沈靜萱的臉在晦暗不明的燭火下,平添了幾分道不明的哀傷悲恸。
海棠看的愣愣,心裏那種姑娘好似變了的念頭又湧了上來,未待她仔細辨清是哀傷壓過悲恸還是悲恸勝過哀傷,就聽姑娘幽幽的開了口,聲音似砸進澄澈的湖中在平靜的屋內掀起點點漣漪水浪
“海棠,你信不信鬼神,信不信世間人死了是有魂魄的”
話頭問的莫名,海棠想了想,道出了回應:“信”
沈靜萱詫異道:“可有什麽緣由?”
海棠撓了撓頭,裂開嘴笑的憨态可鞠:“就是身邊有過些奇奇怪怪的事,就信了”頓了頓道:“姑娘可知我原不是京中人,老家是永州一處荒僻的小鎮上,因這家中姊妹兄弟多,爹娘又是土面朝天的農家子,一家人全靠着祖上留下的幾畝天過活,後官家禦極天下第三個年頭。
老天爺發了場脾氣,整年間不是逢大旱便是暴雨連綿,莊稼地裏的寶貝全長不出活人命的糧食,爹娘沒有辦法才将我賣給了京中來的人牙子,後入了沈府被老太太選做姑娘您的貼身丫頭。”
沈靜萱點了點頭,海棠的籍貫她是知曉的畢竟是貼身伺候的丫鬟,若是不知根知底用着也不安心。
“只是過往三言兩語就能蓋過去,可實則裏頭的夾着的事可不似看到的平淡”海棠憶起過往的事,眼中起了不明的情緒。
要知道始皇将都城定在了雲州,永州在雲州西北方,兩地離的不近不遠,中間隔着了條長沙河并上一日一夜的馬車行程,若從永州來免不了舟車勞頓,行船渡河,有道是路途長了過,途中或多或少會有些鬼神過道之說。
海棠那随着的那人牙子在以前自個村裏是做過神婆的,随夫家喚鄭家的,不時替周圍鄰居清明祭奠中元叩拜賺些銀錢來使,日子過的倒也舒坦,無甚可憂的原能安安穩穩渡過晚年
不曾想家中出了敗兒,喪了家財不說,又趕上當今官家嚴打鬼力亂神之事,她沒了錢路又沒了辛苦攢下的棺材本,只好另投他法做起了倒賣人口的人牙子起來。
因是神婆出身,鄭家的行路時改不了原先的性子,不能明目張膽的祭路神,只偷偷的也是要做一場的。誰知那日正做着法,買來的人裏有個膽大脾氣壞的丫頭,正跟同行的丫頭吵了起來,争吵間打翻了鄭家擺的銅盆紙錢。
鄭家的當時什麽都沒說,只那看死人的眼看那推翻銅盆的丫頭。那丫頭原是個家道中落的官家小姐,老子娘不争氣守不住家財,臨死了還坑害了女兒一把,送去母家竟叫黑心母舅發買給了人牙子,喚銀錢使去了。
話到此處,海棠眼中叫恐懼占了個滿,她道:“第二日那人便死了,渾身上下沒有傷痕,銀針也驗不出什麽來,我偷偷去瞧了,那人就和睡着般,夜裏躺在一處都發現不了異樣”
沈靜萱打量了眼前包子樣的人,她竟有膽敢去瞧死人?
海棠顧自說着未覺瞧個死人無甚不妥的,鎮裏莊稼地裏有餓死的人,那死去皮包骨頭的模樣直挺挺的躺在過道上可比那丫頭來的可怖
許是其頗有做神婆的口舌,沈靜萱信了幾分,也是有了這幾分鬼神,她對重活這事居然漸而泰然,腦中那根弦叫無形的手扯斷了去,困意泛起,靠着繡忱迷糊的睡了過去。
海棠口幹舌燥的想喝口茶潤潤,見姑娘睡了,仔細着喚醒了人,她道:“海棠伺候姑娘睡吧”
沈靜萱這會子眼皮子上下打合,思維不清,點過頭後由着海棠一陣忙活,後睡在松軟的被褥裏,美滋滋的會周公去了,也是周公熱枕,多留了她幾盞茶的工夫
待席罷,外頭天大亮,踩着點過了辰時起,梳洗後到了老太爺堂前已然過了一刻,行過廊前,沈靜萱不忘同海棠絮叨道:“你怎地不知喚醒我?這下可得挨訓了”
海棠哭喪着臉道:“姑娘,奴婢哪裏沒喊你”
明明卯時未一刻便喊了,足足喊了一刻鐘自家姑娘才醒過來,海棠默默記下往後需得比今日再早上一刻才行。
沈靜萱讪讪,深知自己的斤兩,只得加快步伐,生生在廊前刮過了一道殘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