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001
梳妝臺前,葉采言看着鏡中的自己,忍不住笑起來。
“姑娘在笑什麽?”
“在笑……分明人事依舊,景物依舊,而我竟會有為了去見他而梳妝打扮的一日。”
婉碧聽得有些糊塗:“是謝郎君麽?”
葉采言止住笑,捏起一支珠釵,在心中小聲道——當然不是。
不是謝子洵,而是那個高高在上,無論何時何地被提起,都讓人又敬又畏的存在。
她最後一次見到他,是在死前一個月。
先帝薨逝,太子繼位,長姐封後,六皇子被貶谪出京,無诏永不得回京。
祭天大典後,百官簇擁着新帝新後離開,祭天臺霎時冷清下來,她一個人慢吞吞的走下玉白石階,腳下所踩的一級又一級,都是累累白骨堆砌起來的。
“你贏了,”身後的聲音傳來時,她頓住腳步回身,那人就站在兩級石階後,居高臨下的看着她,“開心麽?”
朝堂之争,不是你踩着別人的白骨往上走,就是化作別人所踩的白骨,所以……
她答的坦蕩:“開心啊。”
那人點點頭,似乎不想再說什麽,緩步走下來,直到停在了她身前的三級石階上,此時回身,他們的視線剛好平齊。
他逆光站着,葉采言只覺他看她的目光與往日不同,卻又說不出哪裏不同,不過聲音倒是一如往日的清冽好聽。
“你開心就好。”
祭天大典後,他奉命離京,卻在路上不知所蹤;收到這個消息的後兩日,南境騷亂,定國公與二姑娘中了敵軍埋伏,生死未蔔;又兩日,皇宮內院陡起波瀾,皇後因謀害皇上,被褫奪後位,打入冷宮;再之後……
長姐性命無憂,爹爹與二姐死生難斷,葉采言想離京前往南境,卻在南城門口遭遇埋伏,被一把匕首當胸穿過,死于非命。
短短一月,風雲變幻,天地失色,如今再回想他那句“你開心就好”,竟恍似當真如世人所傳——
平寧王對誰都冷眉冷眼,唯獨對葉三姑娘不同,小心憐着,處處護着,連眼看要贏的儲君之争都拱手送出,偏葉三姑娘是個不解風情的,對平寧王從無一次回應。
“姑娘,”婉碧替她戴好簪花,忍不住道,“您今日打扮成這個樣子,莫不是想讓謝郎君回心轉意,後悔莫及罷。”
思緒被打斷,葉采言回神,她望着鏡中的自己,十七歲的年紀,皮膚瑩潤白皙,眉目精致如畫,眼波流轉間自帶不經世事的嬌俏懵懂,唇如櫻發如瀑,再配上一身豔紅長裙,端的是配得上京都美人榜第三的排行。
她站起身來,打發婉碧去引開後門的守衛,瞧着婉碧成功後,她動作敏捷的攏起裙擺,狗洞鑽的十分熟稔。
出了定國公府,她腳步偏轉,所走的方向與梅子巷截然相反。
既然重活一世,她就得抓緊時間,将上一世沒弄清楚的問題弄個明白。死因一事查起來想必曠日持久,不如平寧王喜歡她一事來得幹淨痛快。
只消一句話的事,問完便罷。
平寧王府在朱雀大街上,葉采言早已輕車熟路,一路上踩着朝陽灑下來的光,腳步是她自己都沒有發覺的輕快。
王府門前,擺着她頗為熟悉的兩個石獅子,四目圓瞪,甚是莊嚴。
她剛踏上一級石階,便被門口守衛攔住了。
“你是何人?”
葉采言嘴角勾着笑:“煩請通禀,定國公府葉姑娘有事求見平寧王。”
門口侍衛對視一眼,一個姑娘家求見王爺,根本不可能有什麽要事,但礙于她身份特殊,侍衛又不敢輕慢,幾番眼神交流後,其中一人道:“稍待。”
侍衛說話的風格都與那陰沉臉如出一轍。
想着他通禀來回需得片刻光景,葉采言也是個待不住的,便跳下石階回身看着來來往往的百姓,順便再看看王府周圍擺攤的販夫走卒。
有幾個人隔空與她的視線碰上,心虛地趕緊低了頭,不是整理貨架就是張口吆喝,簡直漏洞百出。
“王爺,就是這位姑娘。”
身後有聲音傳來,葉采言旋即回身,正見那人撩袍踏出王府,身姿筆挺,氣勢如虹。
許是因再見已隔過生死,她在路上想好的說辭竟一句也想不起來了,只呆呆的看着他,一時忘了開口。
楚淩居高臨下的看着她:“是你找本王?”
葉采言被這五個字問回了神,她品品楚淩說話的聲音語氣,雖依舊低沉清冽,卻總覺與之前不同,恍似少了些什麽。
管他少什麽,若他對她當真如世人所傳,他現在這一臉陰沉未定也該是裝出來的,見到她來找他,心中不知該有多歡喜。
想到這裏,葉采言底氣頗足,她揚起下颚,一副探究模樣:“我來只想問你一事,近來京都有傳聞,說你喜歡我,此事可當真?”
聲音清麗明媚,不大不小,聽到衆人耳中卻宛如平地一聲雷,侍衛們不敢動,卻忍不住用眼角餘光卻瞥自家王爺,過往百姓更不必提,早已遠遠駐足,将這一場景當成熱鬧看。
平日冷漠疏離的平寧王竟然被一個姑娘堵在門口,還被問出了這麽個問題,在京都那些小打小鬧的熱鬧面前,這絕對是頭等級別的。
楚淩沉默片刻,幽暗的目光自她臉上滑過,臉色愈發陰沉:“你是誰,”話音不過一頓,眼中已帶了幾分肅殺之氣,“連本王都敢編排的人,想來是活膩了。”
“……”
葉采言有點兒被這個樣子的楚淩吓到了。
在她印象中,楚淩雖永遠一副陰沉臉,可好像不是這樣的,周身氣勢在她面前從未如此逼人,眼中更不會有殺氣溢出,他……
莫不是被戳穿了心思,心內害羞,僞裝的過了頭?
“我……”
沒等她說話,楚淩側目看向身邊侍衛,只一個眼神,那侍衛就已躬身領命:“屬下這就去查!”
葉采言:“……”
出師未捷。
葉采言耷拉着腦袋往回走,覺得周身明豔的紅都被那陰沉臉給駭的失了顏色,想當年,她何曾這般怕過他?!
瞧楚淩那樣子,也不像害羞,倒像真的不識得她。
十七歲時,她還不認識楚淩麽?她和楚淩是何時何地如何相識來着?
“姑娘!”國公府門口,婉碧小跑着撲上來,一臉焦急,“您去哪兒了,奴婢在梅子巷等了您半晌也不見您來!”
她把揍謝子洵的事給忘了!
“路上遇事耽擱了,”葉采言轉了話鋒,“你呢?獨自前去可攔下那榆木腦袋了?”
“攔……是攔下了。”
“然後呢?”
婉碧垂着頭,聲音如蚊讷:“沒、沒敢動手。”
謝子洵人高馬大的,婉碧一人肯定不是對手,葉采言擺擺手:“無妨,算他走運。”
進了國公府,踏進後院,葉采言腳步匆匆地往房間方向溜。
“采言。”
“……”頭皮一緊,她和婉碧對視一眼,無奈的停下回身:“大姐。”
葉采祁今日穿了件靛藍紗裙,腰間墜着白色流蘇,蓮步輕移間有種說不出的曼妙風情。
“出府了?”
雖是姐妹,但葉采祁肖父,葉采言肖母,兩人只有三四分相象,相較之下,葉采祁要比她端莊威嚴得多。
葉采言哎呀一聲,幾步走過去抱住她的手臂輕搖:“大姐關了我這麽多日,說也說了,罰也罰了,我以後不亂說話就是了。”
葉采祁瞪了她一眼。
“再說這事也着實怨不得我,若不是程雲那個老……”又是一記眼刀,葉采言賠笑,“真是誤會,小妹與那謝子洵清清白白,而且京都謠言一天一波新鮮事,這件事很快就過去了。”
“你呀,”葉采祁伸手戳她的額頭,“爹和二妹都不在,你就不能讓我省些心,這次就罷了,若哪日再在京都掀起什麽不好的風聲來,看我怎麽罰你!”
“是是是,大姐最好了。”
又閑聊兩句,葉采祁命婢女取來一早宮內送來的請柬,交到她手上。
葉采言打開翻看,眉目一凜:“皇後壽誕舉國同慶,大姐我們……”
‘能不能不去’尚未出口,葉采祁已經把話頭接過來:“知道你是個愛熱鬧的性子,自然要帶着你去。”
“……”
若是總結一切禍事的源頭,自當屬皇後壽誕。
世人都傳,定國公家有三位女郎,長女擅文,次女擅武,唯有幺女……皮毛不會還吹毛求疵。
葉采言向來只會淡淡地說一句——我不過事事講求個清楚明白罷了。
她不屑理睬這些評論,卻不見得評論就真不實。比如長女擅文,确實如此。
皇後壽誕,長姐當着文武百官的面,現作一首《比翼長生賦》作為壽誕賀禮,哄得皇後娘娘眉開眼笑,聖上贊不絕口。
雖不知是有意無意,皇後提出讓太子納長姐為妃的建議,文武百官都贊皇後好眼光,長姐好福氣。可葉采言卻知,皇後不過看上了她定國公府的實力,給太子加一層臂助罷了。
之後皇上會派八百裏加急修書與爹爹,即便爹爹不願,他人遠在南境,長姐與她在京都,如同投鼠忌器一般,爹爹也只能回一句——但憑聖上做主,如此敲定了長姐與太子的婚事。
太子殿下相貌倒也算中上,但為人城府極深,暴躁狠厲,登基之後一些惡習才逐漸顯露。
重活一世,她絕不能眼睜睜看着長姐再入虎口。
宮中設宴,請柬已下,不去等同于抗旨不遵,唯一的辦法就是不讓長姐顯露才華,她們往官眷中一坐,泯然衆人才最好。
“怎地臉色有些不好,”葉采祁伸手探她額頭,“可是身子不适?”
“沒有,”葉采言靠着她,“大姐将來想找一個什麽樣的夫君呢?”
“這也是你一個小丫頭該問的?”
葉采言不理她的嗔怪,眯縫的眼中透着狡黠:“我覺得啊,以大姐的才情,唯有新科狀元才可相配。”頓了頓,她道,“等春獵過後便是殿試,大姐不如考慮考慮狀元郎如何?”
畢竟那位狀元郎,落魄時曾受過長姐贈筆之恩,顯赫時也不曾忘卻恩情半分。
便是她身死那日,還得了他親口的承諾——
三姑娘可放心南下,只要下官活着,必護皇後娘娘周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