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砰!”

悶雷般的撞擊聲和嘶吼回蕩在千瘡百孔的山體深處, 被數以萬計的風孔擴展為了一場浩大的劫難,仿佛有一個頂天立地的巨人正在頭頂瘋狂的跳着毫無韻律可言的舞蹈, 震得人從耳膜到腦仁都隆隆作響。

從小到大, 息烽見過不少喧鬧的場面, 無非就是來自不同部落的凡人穿着怪模怪樣的衣裳, 臉上塗着五顏六色的顏料, 聚在一起群魔亂舞,吵得他恨不得立刻從水裏浮出來把他們統統吞進肚子。

然而,這一次他感覺到的不是被驚擾後的煩躁,而是實打實的心驚膽戰。

從風孔裏漏下的沙粒粘在蛇類粗壯的尾巴上,粗糙的觸感讓他忍不住在盤踞的石柱上蠕動,而每當不遠處的水潭裏傳來動靜, 他就會渾身緊縮一下, 完全是一只驚弓之鳥。

“挺住、挺住……一定要挺住啊……”盡力收縮龐大的身軀,息烽嘴裏念念有詞, “都挺了這麽多年了,老天爺啊,可千萬別在這時候功虧一篑。”

可惜回答他的是一聲比一聲更盛的怒吼和沖撞。

全身的鱗片幾乎要翹起來,差點吓破膽的勾蛇本能的順着扒着的石柱向上蹿了一節,等到他意識到自己露了怯, 蛇頭将将要碰觸到洞頂, 在風孔下被淋了一頭的沙子。

“……都怪大禹那個不靠譜的混蛋, ”自尊心被吊起來毒打的勾蛇族右祭祀慫慫的滑回了地面, 只能把湧上的羞惱發洩到了早已死去的冤大頭身上, “關人就關人,非挖什麽井,也不想想無支祁這樣的妖神是能被一口井困住的嗎?你看看,你看看,現在倒黴的還不是我?”

可無論說多少句“你看看”,也改變不了他可能得單獨面對一個暴怒的無支祁的事實。

“我可能會一照面就被他打成肉泥吧,然後被拿去做個蛇肉羹之類的,”勾蛇族右祭祀不抱希望的想到,“希望死前的時間還夠我詛咒一下大禹的後代。”

話雖如此,其實息烽也清楚這并不是大禹的錯,老實說,無支祁井能支撐足足兩個紀元已經是意外之喜了,作為一座完全由凡人鑄造的困神井,它的表現完全超乎想象,而無支祁的蘇醒和躁動也跟井到底堅不堅固沒什麽關系。

“果然是上次跟劍哥靠的太近了嗎?”息烽有些懊惱的自語,“可我怎麽能知道劍哥會來這裏啊,她不是應該被關在仙界嗎?”

上次與洛宓久別重逢的時候,息烽其實撒了一個慌。

他确實是因為井塌了才逃出來,不過他逃出來以後還能在聚靈窟養膘,并不是因為他藏身的水平多麽高超,實際上,他剛一冒頭就被雷公發現了,然後為了将功贖罪,他自願擔起了看守無支祁的重任。

賣友求榮這種事,真是做多少次都不會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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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這些事是不能跟劍哥說的,畢竟無支祁會變成如今發了狂般的去撞井的樣子,歸根結底,她難辭其咎。

不過跟一把劍去講道理是非常愚蠢的事情,更何況是一把健忘的劍。

你能跟她說什麽呢?

說你某一天突然性情大變,不僅在凡間大開殺戒,還把不少老熟人給搞瘋了?

別說一把兇器會不會在意自己大開過殺戒,你在這邊說的義憤填膺、唾沫橫飛,那邊她能一臉茫然,用一套配合完美的“啊”、“哦”、“什麽”打的你潰不成軍、無語凝噎。

況且,息烽很清楚,魔劍不是在裝糊塗,她是真的不知道,就像她也不知道,無支祁的封印和九幽的連在一起一樣。

“砰!”

迄今為止最大的響聲令整個聚靈窟都顫了三顫,也一下子就把息烽腦子裏亂七八糟的想法給撞了個煙消雲散,他死死地盤住石柱,恨不得把整個蛇頭都鑽進身體裏。

“撐住、撐住、撐住、撐住……”勾蛇閉着眼吶喊,“求求你了,劍哥,千萬要撐住啊!”

然而息烽的願望注定是傳達不到洛宓的耳中了,因為她發現自己又回到了洛水河畔,腳下是松軟的泥土,眼前是慢慢回落的沖天水柱,赤/裸的河床重新被清澈的水流所填滿,唯有那頭被她宰掉的老龍的枯骨被無形之力擡了起來,只剩黑黝黝眼窩的龍頭在陽光下分外猙獰。

長大成人的羽淵就站在她面前,穿着熟悉的仙君衣袍,掃過來的目光客氣又疏遠,“仙令在身,多有得罪。”

“那你可是闖禍了,”記憶裏的她一如既往的吊兒郎當,“把我從洛水裏撈出來可是重罪,不會沒人告訴你吧?”

“比私殺神龍的罪更重?”青年微微一笑。

“那家夥死了就死了,”洛宓毫不在乎的答道,“我身為兵刃,手下的冤魂不知凡幾,難道個個都要數過去?”

從濕漉漉的地上爬起來,洛宓的動作吃力又古怪,她泡在水裏太久了,久到都忘了如何在陸地上行走。

“我乃九幽魔劍,被聖人禁锢于此,一旦出世便生靈塗炭,你把我從洛水中放了出來,難道不是闖了大禍嗎?”

她踉踉跄跄的走向青年,伸手抓住了他的袖子,踮起腳尖,湊過去瞧他,鼻尖緊貼着鼻尖,“不過仙君你這樣一表人才,被困在這陳腐仙界豈不可惜,不若随我去做魔頭吧?”

“可我見尊下眼神清明,非是入魔之相。”被輕薄的仙君如是說。

“眼神清明?也就只有此刻了。”洛宓聞言嗤笑一聲,她的右眼眶漸漸漫上了暗血色,一道血淚從其中淌出,順着臉頰流下。

不,那不是血,而是凝聚成實質的陰氣。

“仙君,我想贈你一場通天徹地的機緣,”她說道,右眼瞳孔漸漸消失,只留下了山峰般的倒影,“也想許你一場粉身碎骨的劫難。”

羽淵深深的注視着她,他嘴唇微啓,“你……”

就在這時,女子扣住他袖子的手指驟然收緊,她瞪大了眼睛,同樣的陰氣從她的左眼流出,留下了觸目驚心的痕跡。

像是喘不過氣,她垂下頭,胸口劇烈的起伏,嗓子眼裏冒出不成語句的音節,就這麽持續了半盞茶,她突然停了下來,泰然自若的擡起頭,眼神灰暗而陰冷。

“別多管閑事,小子,”女子伸出舌頭舔了舔嘴唇,語氣一轉,竟咯咯笑了起來,“不過也不要緊,反正你也要死在這裏了。”

那個在笑的女人是誰?

看着眼前陌生的畫面,熟悉的恐慌感再次漫上了洛宓的心頭。

“別忘了!這次千萬別忘了!”

恍惚間有一個人撕心裂肺的在耳畔吶喊,可她依然毫無頭緒。

夢裏的故事停留在了女子猖狂的笑聲中,唯一的看官卻早已抱頭蹲下,試圖從紛亂的記憶碎片裏尋找到真相殘留的線頭。

可惜,她什麽都想不起來,一如既往。

“我還記得與你的初遇,羽淵。”

歸墟之上,眨眼間便屠殺了三名龍子的黑衣女人輕輕的撫摸着被從虛空中拉出來的少年,她的動作溫柔至極,眼神卻堅硬如冰。

“那時候你遠比現在要大的多,”她語氣和藹,“是今古唯一一名飛升的修士,被仙帝授予了仙君的頭銜,一時風頭無兩。”

“聽上去真不錯,對吧?”手指微微用力,她強迫少年看向自己,“不過還有更好的呢。”

“你會再洛水河畔遇到被封印的魔劍,被她一眼相中,成為九幽的主人,自此與仙帝平起平坐……但是,憑什麽啊?”

女子平穩的音調到了這裏陡然拉高,她手指一下子嵌進少年的臉頰,絲絲鮮血從手指與肌膚的相接處淌下。

“你不過是随處可見的蝼蟻而已,”她咬牙切齒的說道,“有什麽資格去頂替我的位置!”

眼神像是淬了毒,女子的聲音重新化為了模糊的音節,既像風聲在咆哮,又恍若激昂的奔流。

然後她湊了過來,臉上挂着怪異的笑容,“不過這都是過去的事情了,畢竟就像我曾說過的那樣,你不得好死啊,李羽淵,哈哈哈哈哈哈哈……”

臉上的傷口火燎般的疼,李羽淵注視着眼前狀若瘋癫的女子,後者右眼沒有瞳仁,倒影出的是一座山峰的孤影。

“既然命運能重來一回,我也不想糾結于過去,”笑完之後,她又恢複了原本的模樣,用手指輕蹭着他的臉頰,說出的每一個字都化為寒意滲入了少年的身體,“畢竟——誰有空生死人的氣呢?”

“你不是她,”沉默良久,少年終于開了口,“你是誰?”

“我是九幽。”

女子的食指抵上了他的唇間,那是一個“噓”的姿勢,而她的另一只手卻撫上了少年的背部,摩挲了幾下,然後猛地插/了進去!

鮮血噴濺而出,少年的心髒被她牢牢的握在了手裏。

“‘天有九重,地有九幽’的九幽。”

她低頭湊近了少年的耳畔,親昵的宛若耳鬓厮磨的情人。

“知道嗎,羽淵?你和那個賤人都該死。”

心髒撕裂般的收縮,少年張口咳出了一灘鮮血,正噴到了女子的胸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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