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滴答。”
一顆水珠砸落在女子的頭頂,稍作停留之後便順着黑色的長發向發尾滑落, 一路留下了淡紅色的水痕。
“滴答、滴答。”
接二連三的水滴落下, 砸的一下比一下更重,引得抱頭蹲下的洛宓站起身來, 她半仰起頭,感受着液體重重砸落在臉頰的刺痛,然後伸出舌頭舔掉了嘴角龐的水跡,腥甜的味道開始在口腔裏蔓延。
天空在下血。
她茫然的擡起了手,一滴水珠滴落在了打開的手掌上, 它通體猩紅,凝聚在手心, 絲毫沒有滑落的意思。
四周還是她蹲下前的模樣, 一成不變的洛水河畔和正在對峙的男女,只不過此刻都蒙上了一層淡淡的血色。然而,當她低頭凝視着掌心時,血珠的表面倒映出了新的畫面。
洛宓熟悉那個畫面, 盤古開天辟地之後, 清氣上浮,而濁氣下沉, 而它們交彙的那一霎那,就是她誕生的瞬間。
不光是她,仙帝也好, 仙後也罷, 無數先天神靈誕生于此, 揭開了熱熱鬧鬧的上古時代。
透過朦朦胧胧的血水,她看到了九重天與九幽分離,她看到了嬰兒形态的第一任仙帝和緊跟着他的四四方方玉印,她看到了九幽之地裏終年不散的滾滾陰氣和漂浮在其中的自己,她看到在自己身旁的一團藍色火焰翻滾不休,像是有一道人影在不斷掙紮,可最後落在地上的卻是一張僅有殘破半邊的金面具,上面隐隐刻有起伏的山巒。
在看到這張面具的那一刻,就像是開天辟地投射出來的第一道光撒落到了腦門上,洛宓腦海深處那扇被層層迷霧覆蓋的記憶之門終于吝啬的敞開了一條縫隙。
她想起來了,那是九幽。
“你知道為什麽仙後會叫天帝印嗎?”河畔抓着羽淵的女子突然轉頭,質問她道,“因為她是天帝的信印。”
“那麽你呢?”那人用着她的臉露出了一個譏諷的笑容,“你叫九幽魔劍,就該是九幽的劍,而不是哪個阿貓阿狗的劍。”
“你只不過是九幽的附屬品而已,卻妄自吸收了它的力量。”她冷冷的說道。
“你以為那些人是誰殺的?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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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以為那些事是誰做的?是你。”
“你以為我是誰?我是你。”
女子的身影随着對話而逐漸模糊,變成了一道不斷翻湧的黑雲。
“憑什麽當初活下來的不是我?!”
握緊手中的血滴,洛宓閉上了眼,“因為……你只是九幽意識殘留的怨恨而已。”
“僅有恨意的東西,是不配成為王的。”
“你放肆!”
被激怒的黑影一下子漲開了一倍之多,隐隐有電光在黑色的雲霧之間閃過,勾勒出最深處的面具殘影。
洛宓任由它發洩怒火,反而把目光投向了黑影身後的青年,像是感受到了她的視線,羽淵滿滿擡起頭,對着她搖了搖頭,“阿宓。”
随着這一聲呼喚,歇斯底裏的黑影凝固了,下落的血雨凝固了,就連洛河之水都不再流淌,它們就像是風吹雨打後的斑駁壁畫,染上了腐朽和枯竭的氣息,而天地之間,唯有向她走來的男人還是如此鮮活。
“你該走了,阿宓。”
他在一步之遙停了下來,低頭笑着看她。
“你在這裏耽擱了太長時間。”
“別教訓我,”洛宓嘟起了嘴,“你只不過是羽淵留在我身體裏的封印而已,真正的他早就死了。”
“上古洛水有神女,名為宓妃,”青年抓住了她攥緊的拳頭,一點一點的輕輕掰開,“我為你取名洛宓,你便是洛水神女,與其他人又有什麽幹系?”
“難道不是羽淵魔劍太難聽的緣故嗎?”她忍不住拆臺,卻也配合着松開了拳頭,那顆血珠依然停留在掌心,一動不動。
“別擔心,阿宓。”
青年卷起袖子,用修長的手指沾取了這滴血珠,按到了女子的心口。
“我還活着呢。”
他開始用血水在她的胸口描畫,那是曾陪伴了她萬年之久的神魂印記。
“你死了,死在天火裏了。”她倔強的說道。
羽淵聞言擡眼瞧她,眼神既像是無奈,又像是好笑。
“說什麽傻話,你睜開眼睛,就能看到我了。”
然後洛宓就真的睜開了眼睛,看到了被她捏住心髒的浴血少年。
“……阿宓?”
屬于少年的清亮音色在耳畔響起,他的眼神因失血而微微渙散,語氣倒還是一如尋常,“你回來了呀。”
他語氣輕松的像是她只是出了趟遠門。
洛宓沒有收回右手,那只捏着少年心髒的手臂已經變成了他全身的支撐,她用左手扣住少年的右手,伸到了自己的胸口,而那裏正有一灘被他噴上的血跡。
“羽淵,”她輕聲喚道,“上古年間,為了對抗日益壯大的九重天,我搜遍九幽虛危山尋找九幽之主的蹤跡,卻只尋到了殘留的半張面具。”
“可我不知道的是,那面具可控厲火,正是九幽意識殘存的怨恨所化,它感染并支配了我,直到女娲把我封入洛水,我才清醒了過來。”
“每當與九幽相連,我就會被九幽的怨恨支配,而唯一徹底擺脫它的方法,就是找個人取而代之。”
說到此處,洛宓猛的擡眼,厲聲說道:
“我乃九幽魔劍,象征着九幽無上權柄,我所認定的主人,方才是九幽之主!”
“所以你選中了我?”
“所以我選中了你,”洛宓臉上的陰氣仍在流淌,瞳孔中的山影若隐若現,“你曾在洛水河畔幫我封印了九幽,如今,我需要你再做一次。”
“火克金。”
她捏着他顫抖的食指在自己胸前勾畫着夢境裏的圖案。
“金生水。”
“水克火。”
當最後一筆也畫完,在驟然亮起的光暈裏,她松手抱住了虛弱的少年,把頭埋進了他的頸窩。
“這便是我送你的無上仙緣,也是我許你的萬劫不複。”
說完,失去了源頭的陰氣落入歸墟,就像是水入油鍋,沸騰的海水轟然爆開,摧毀了整個洞窟。
“唔……啊……”
吃力地爬行在地,李歧也搞不清楚打濕衣衫的到底是海水還是冷汗,在接二連三的震動之中,他原本所呆的角落已經岌岌可危,不得不強迫自己進行轉移。
然而,沒爬多遠,他便撞上了一個柔軟的物體,勉力支撐起身體,青年咬着牙把此物一推,只聽啪嗒一聲,出現在他面前的卻是一具屍體。
“克……克己?”李歧不可置信的念出了屍體的名字。
早已死去的趙克己還維持着臨死前不可置信的神情,胸口破開了一個大洞,旁人甚至能從傷口處看到他折斷的肋骨。
“我不信你,我要去找師兄對質……”
青年的話語猶在耳邊,李歧捂住臉,嘴唇哆嗦個不停,“你……你去找他了嗎?”
“為……為什麽呀……”
他趴伏在屍體身上,眼淚湧了出來。
“克己……對不起……對不起……我不告訴你就好……”
“……我只是想活下去而已啊!”
宮殿的顫動越來越大,似乎有一只洪荒巨獸已經從地底蘇醒,青年放在屍體身上的手指漸漸收緊,他年輕的臉龐首次流露出了足以稱之為“恨”的東西。
“李、羽、淵!”
然而這撕心裂肺的吼聲最終也被洶湧而出的水流吞了個一幹二淨。
無數股亂流從歸墟中升騰而起,形成了一道道水下漩渦,夾裹着遺跡中的一切奔向水面,而在南海之上,快要發瘋的長輩們正在四處搜尋弟子的蹤跡。
“你怎麽敢?!”
暴怒的浮雲子幾乎要掐死眼前這個一問三不知的女人。
“你怎麽敢把他們送到一個自己都不了解的地方?!”
“我不知道……”百花派的宗主失魂落魄的答道,“我真的不知道……就像做夢一樣……”
“這裏有一個!”
流沙海的壯漢長老掀開了一條破損的立柱,露出了一張毫無血色的臉,他旁邊的鄭鎮立即俯下身去探鼻息和心跳,然後搖了搖頭,“沒氣了。”
“這是第八具了。”白骨門的枯瘦老者此刻面色比手中的白骨杖還難看。
比起焦急的他們,本該心急如焚的習成倒是一言不發,只是看着一具具打撈上來的屍體,神情越發晦澀。
來的時候高盞就告訴過他,只要能打開歸墟的封印,讓一部分九幽的魔氣重返人間,無論付出怎樣的代價都很值得。
這個代價自然也包括高盞的親兒子和他的徒弟。
宗主是能成大事的人。
他垂下了眼眸,第一次感覺到自己真的老了。
“牛鼻子老道!”遠處傳來了壯漢的一聲大吼,“別管那娘們了!快過來看!”
浮雲子聞言頓時轉身趕去,就看到一具碩大的獸身從水下浮了上來,正是中斷了會盟的那頭睚眦,而在它被劃開的肚子裏,隐隐露出了一個衣角。
肚子裏有人!
“你瞅瞅,我看着像你們紫金觀的!”壯漢扯着大嗓門說道。
浮雲子立馬扒開睚眦的肚皮,露出了裏面渾身是血的少年,只見他雙目緊閉,懷裏死死的抱着一把斑駁的長劍。
伸出顫抖的手試了試,浮雲子一下子便卸了力。
“他……他還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