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被這麽不硬不軟的頂了一句, 莫垠水半點也不氣惱, 他只是笑眯眯的看着眼前的青年,輕松自在的就像是他們只是在喝茶時偶遇,“何必敵意這麽大呢,阿歧?你我未必非要敵對。”
“回來吧,阿歧,”他的目光掠過皺眉不語的楊林和晃了晃頭的洛宓, “無論爹娘是誰,你身上都被打上了魔道中人的印記, 難道還能真的去信奉仙道的那一套歪理?”
“這話說的, ”舔了舔嘴唇,楊林做了個鬼臉, “我這個煉魂宗逆徒還在這裏呢, 既然我能回到仙道, 憑什麽李師弟就不能回啊?”
莫垠水沒去管他, 只是含笑看着青年, 因為李羽淵和楊林是不同的。
楊林雖拜入煉魂宗的門牆, 但那時候他早已過了舞勺之年,自小受爹娘熏陶, 行事作風與魔門弟子格格不入, 別說他的師父習成,就連他本人都很清楚——他是遲早要回湛天宗的。
可李羽淵的情況就大不一樣了, 就像莫垠水說的那樣, 一個從小生活在魔窟的孩子總會被打上根深蒂固的烙印, 就算做不到徹底的“不論緣由,只問遠近”,他也絕對不會是一名端方君子。
“水哥說笑了,若想讓我回去,光憑幾句空話可是不行的。”青年垂眸淺笑,嘴上這麽說,手裏的長劍卻收回了劍鞘。
見他态度松動,莫垠水歪了歪頭,手中的扇子敲了敲掌心,還是那副富貴公子的做派,“願聞其詳。”
“挑撥西魏與東魏開戰,再趁機将金鱗城化為鬼域,”李羽淵微微一笑,“這個計劃初看堪稱精妙,細想卻十分詭異。”
“哦?”
“因為沒有動機,”青年慢條斯理的說道,“我自小在煉魂宗長大,雖然沒有修習過煉魂大法,但對其中的門道也略通一二。煉鬼一事,向來看的是道行而不是數量。金鱗城再好,也不過是凡間的城池,此間居民也不過是毫無修為的凡人,此地也并非什麽靈山寶穴,與其在此大費周章,不如瞅準那些勢單力薄的小門派,這樣才算物超所值,我說的對嗎?”
“聽起來是這麽個理兒,”莫垠水煞有介事的點頭,“不過愚兄并非煉魂宗中人,對此道并不了解,還真的沒法對此做出評判。”
“這便是另一奇怪之處了,”李羽淵繼續說道,“明明是規模如此之大的煉魂陣法,主陣人卻是對此一竅不通的水哥你,這未免也太過冒險了吧?我與高盞做了十多年的父子,這絕非他的行事作風,可若是沒有煉魂宗相助,你又如何能撐起這座大陣?”
“這個說的也在理兒,”莫垠水欣然同意,“還有嗎?”
李羽淵聞言聳了聳肩,“想我一路走來,蹊跷之事難以計數,此時倒是不知該從何講起了。”
“這有甚麽要緊,”莫垠水走近他,用扇子點了點他持劍的右手,“此時天光尚早,你我兄弟難得相聚,不如放下幹戈,趁此機會聊個痛快?”
“啧啧啧,姓莫的,你腦子被驢踢了?”楊林不滿的說道,“你把我們困在這個鬼地方,裏面還不知道有什麽在鬼吼鬼叫,現下竟然說要聊個天?”
“裏面的自然是蓄養的厲鬼,怎麽?楊道友害怕了?”聽着身後傳來的陣陣嘶吼,莫垠水斜了他一眼。
“嘿!老子這輩子還沒怕過誰!”楊林一聽就不樂意了,他上前一步,伸手作勢去抓莫垠水的領子,誰知剛伸到一半,就被李羽淵伸手攔了下來。
“我與水哥多日未見,敘舊一番也是應當。”青年這麽說着,當真将手中的長劍歸鞘,然後扭身一擲,伶俐的劍風擦着楊林的肩膀而過,激的他渾身汗毛倒豎,只聽“叮”的一聲,連劍帶鞘都嵌入了緊閉的朱紅大門。
“如此誠意可夠?”李羽淵絲毫沒有扔掉貼身武器的警覺,反而含笑看向莫飲水,而後者也在片刻之後露出了第一個發自真心的笑容,“當然。”
于是原本劍拔弩張的場面詭異的平和了起來,三人席地而坐,倒真是少見的心平氣和。
“水哥是否還記得你我在折柳鎮的那次争執,”李羽淵率先開了口,“你想從我手中奪走阿宓,卻陰差陽錯之下一同進入了瀾滄秘境之中?”
“那是咱倆第一次翻臉,”莫垠水用懷念的語氣說道,“你狠狠的将了我一軍。”
“那日在瀾滄秘境,我知道了一個有趣的故事。”
想起幻覺中的漫天藍火和陷入瘋狂的末代山主,李羽淵下了眼眸。
“瀾滄山的開山祖師宋明照得到了一塊用來供奉九幽的指骨,他将它與一副美人畫像放到一處,命弟子代代看守,誰知畫像沾染了指骨的邪氣變為畫妖,蠱惑了看守自己的弟子,讓他覓得一把魔劍,引得同道垂涎,最終葬送了整個門派。”
“瀾滄山竟然是這麽沒得?”開了眼界的楊林十分震驚。
“然而故事中有一環,愚弟始終沒有想通,”李羽淵的聲音透着幾分涼氣,“宋明照乃當世大能,豈會不知指骨的邪力?那他為何要故意留下一段似是而非的記憶,又故意畫出一幅美人圖,将它和指骨放在一處?除非……”
“除非這就是他想要的結果,”莫垠水接下了他的話,晃了晃手中的扇子,“他想要畫中的女子活過來,他想要她去蠱惑門下弟子,他想要瀾滄山徹底覆滅……他想要上演這麽一幕畫皮美人的故事,為的就是警示某個人。”
“那群老家夥就是拐彎抹角這一點特別煩人,楊林漫不經心的說道,“直接說目的不好嗎?還非得用隐喻。”
“他或許不是不想說,而是不能說,”莫垠水意有所指,“有東西堵住了他的嘴,遮住了他的眼,讓他只能半遮半露,想盡辦法去鑽空子。”
走廊深處的嘶吼聲越來越大也越來越近,可三人就像聽不到一樣坐在原地。
“宋明照是迫不得已的話,那麽水哥你呢?”李羽淵笑着問道,“先是破壞歸墟的封印,繼而将金鱗化為鬼城,魔道究竟有何打算?”
面對青年的追問,莫垠水回答的落落大方,“破壞歸墟封印是必須要做,至于在金鱗城搗鬼嘛……是我想要這麽做。”
“上古有聖人荀卿,他說人性有惡,需各得其養以成。這樣一來,源初之惡難以計數,歸之一處,便是九幽。然而九幽之力過于龐大,遠勝後天教養而生的善念,因而九幽之主天生不足,是為世間留一線生機。”
“封印九幽乃天地平衡之法。”楊林說道,“封印有三處,歸墟、十八獄及幽都山。”
“如今歸墟封印已開,便只餘剩下兩處。”莫垠水接道,“按照古法,尋一至陰之地構築鬼城,便可令十八獄現世。”
李羽淵道:“金鱗城并非至陰之地。”
莫垠水颔首:“吾等需解封九幽,但并不願十八獄現世。”
這說法本身就是一個矛盾。
想要解封九幽就必須重現十八獄,不重現十八獄,又談何解封九幽?
莫垠水的話語颠三倒四,可奇怪的是,李羽淵卻聽懂了。
解封九幽是他們不得不去做的事情。
而阻止十八獄現世卻是他們想要做的事情。
這才有了莫垠水煉化金鱗城的舉動,這樣既完成了解封九幽的任務,又能根本上阻止十八獄的降臨,幾乎是名正言順的在“鑽空子”了。
這也意味着,有一股神秘的威能隐藏在魔道的種種怪異舉動背後,驅趕着他們走上早已定好的道路,而這股力量卻很散漫,并沒有時時刻刻緊盯着他們。
或許是因為它本身也在戴着鐐铐跳舞。
“你知道嗎?洛水神女宓妃原本是河伯的妻子,後與有窮國君相遇,便抛棄了夫君,慫恿君王射瞎了河伯的左眼,”莫垠水感嘆道,“她驕橫肆意、美而無禮,當真稱得上一句蛇蠍美人了。”
“能被這樣的美人騙上一場也算不冤,”楊林摸了摸胡子拉碴的下巴,“那麽,誰才是那個被畫皮美人蠱惑到自毀長城的傻小子?”
此言一出,在場三人都笑了。
“不是我。”楊林大大咧咧的說道。
“不是我。”莫垠水打開了扇子。
“是我。”李羽淵說完,露出了一個淺淡的笑容。
話音未落,清越的劍鳴聲響起,嵌入大門的長劍震顫了起來,像是在極力擺脫周身的束縛,而與此同時,滾滾黑煙從莫垠水的身後竄出,化為了一條長龍直沖門口而去,從那黑煙彙聚的龍身上隐隐能看到一張張扭曲而痛苦的人臉,而打頭的,正是臉上還殘留着淚痕的李歧。
“鬼王已成!”
莫垠水拉着李羽淵站了起來,他的目光掃過楊林,看的後者哈哈一笑。
“宋明照布局是為了提醒你,我叛出師門是為了引你到這裏,莫垠水煉化城池是為了迷惑對方,李歧以身殉鬼是為了纏住她片刻……”
楊林這麽說着,摘下腰間的酒葫蘆喝了一口。
“李師弟,你瞧,此間的所有人都想要救你。”
“因為我們和你,都是一個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