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人身上有三我, 本我、自我和真我。”

靈犀道人說這話的時候正是盛夏,他與乖巧的小徒弟坐在三清殿的蒲團上, 聽着屋外不絕于耳的蟬鳴聲,一邊搖着蒲扇,一邊咬了一大口西瓜。這西瓜上還殘留着井水的涼意,清甜的瓜瓤滑過喉管, 真是從嘴巴舒爽到了心底。

向來随性的老道士吃的汁水四濺,還不讓繼續指點正襟危坐的小徒弟, “這本我嘛, 乃是物化的假我,由你體內的七情六欲所化, 寄托以人身, 除此之外, 與牲畜并無不同,皆由你某一情感驅使。”

“那自我呢?”小徒弟虛心好學,手中的那片瓜紋絲未動。

靈犀道人聞言擦了擦嘴, 含含糊糊的講道:“功名利祿,你所求也,今世之逐利者,便是自我。而自我,亦是流變的假我。”

“弟子不懂。”小徒弟誠實的搖頭。

“懦弱、精明、沖動、固執……此乃人之本性,故名本我, 唯樂而已, 自我面前, 利字當頭,唯利而已,二者是我卻非我,而人之一生,仍有天地真意留存于心,如此便是真我了。”

抱起切成兩半的西瓜,老道士吐出來一連串的西瓜子。

“真我之外,七情六欲、功名利祿,皆是過眼煙雲,自然歸為假我。”

“師父,說人話。”小徒弟誠懇的看他。

咬文嚼字裝高深不成的靈犀道人很受傷,“你小子餓了要吃飯,那是你的本能,你小子修煉走捷徑,那是你的自利,你小子看破紅塵,那就是你找到了真谛,明白不?”

“弟子明白,”小徒弟點了點頭,意有所指的指了指滿地的瓜皮,“看樣子師父您老人家也沒能擺脫本我的困擾啊。”

靈犀道人忍不住把吃空的半瓣西瓜向小恨人精的頭上扣了過去。

記憶中的瓜皮自然不會真的扣到頭上,青年眨眨眼睛,回應了楊林的話語,“沒錯,我們都是一個人。”

此言一出,就像是有誰暫停了時間,糾纏在一起的鬼王李歧和長劍也好,喝酒的楊林也好,甚至是拉着他的莫垠水都僵立在原地,沒有人說話,也沒有下一步的動作,仿佛被掀開簾布到木偶戲,一旦拆穿就再也沒有了下一幕。

但還是有人動了。

穿着水合道袍的青年将空閑的手蓋到了身畔男人扣緊的手腕上。

“你是他的恐懼,”他對莫垠水說道,“是他早已埋葬的過往,是不能揭開的秘密,他懼怕你卻又依賴你,就像他幼時懼怕又依賴水哥。”

禁锢手臂的手腕松開了,莫垠水看着他,臉上的表情似笑非笑,然後他退到了一邊,不再動彈。

“你是他的果決,”青年對楊林說道,“是他的執着、莽撞和不顧一切,還有那心底執拗的善念,就像願意為他赴湯蹈火的楊師兄。”

酒葫蘆被倒幹了,楊林伸出舌頭舔了舔瓶口,露出了爽朗的笑容。

“而你,”青年轉過身,上前一步,注視着面目全非的李歧,“是他所有的懦弱,被爹娘忽視時的自卑、發現真相後的彷徨、承受期待時的壓力……是他不願意面對的自己。”

哭泣和顫抖都停了下來,李歧僵硬的面容扯出了一抹勉強的笑容,眼神依然空空蕩蕩。

“那麽你呢?”

清亮的女聲從李歧的身後傳來,原本嵌入城主府大門的長劍已失去了蹤影,取而代之的是身着黑色紗衣的洛宓,只見她輕巧的繞過一個個僵立的身影走到了青年的面前,擡起右手輕輕的捧住了他的臉。

“那麽你呢?”她又問了一遍,“既然他們不過是七情六欲的化身,那你又是什麽?”

“與他們一樣?”她的手指上移,伸入青年的發間,破壞了一絲不茍的束發,“還是說,你就是那個摒棄了七情六欲的本體?”

任由女子的手指在發間穿梭,青年笑了,“這世上無人能摒棄七情六欲,而我,也并不是什麽本體。”

他這麽說着,手搭上了女子的肩膀,“我無時無刻不在權衡着利弊,功法、機遇、出身、宗門、恩情……這一項項、一樣樣都是握在手中趨利避害的籌碼,我就像是一名市儈的商人,盤算着如何豐盈幹癟的錢袋。”

“這不是李羽淵。”洛宓搖了搖頭。

“這不是李羽淵,”青年溫柔的贊同,“因為我只是他的自我而已,無論何種法術,我都一學就會,究其根本,也不過是我本來就會罷了。”

女子不再說話了。

“我也是方才想明白過來,”他将手罩到了女子右手上,緩緩将之拉了下來,“宋明照布下萬年之局、莫垠水想将你從我手中奪走、楊林千方百計的留在我身邊,乃至于魔道那漏洞百出的奇怪謀劃,都是此方世界為喚醒我而做出的努力。”

“他們被一個更為強大的存在所挾持,無法直接說出真相,因而只能重複着荒謬的行為,以期能讓我慢慢察覺。”

“更為強大的存在?”女子慢悠悠的重複道。

“是啊,以李羽淵的記憶為基,将他關在夢境牢籠中的那個人,對于分散的本我而言,是難以反抗的強敵。”

洛宓點了點頭,“那他在哪裏呢?”

“她不在這裏,”青年說道,“她投入了名為九幽的本我,牽制着所有人的注意,又模糊了自我的記憶,通過本能來操控全局……而眼下,她的自我正站在我的眼前。”

“阿宓,”他對着她笑了,“游戲該結束了。”

“噗!”

女子空閑的左手毫不猶豫的穿透了青年的腹部,鮮血從傷口中噴出,濺了他滿頭滿血。

“我不知道我為什麽要這麽做,”她茫然自語,“但我一定要這麽做。”

“沒有用的,阿宓,”青年仰頭說道,“‘我’已經醒了。”

他的目光透過了城主府的屋頂,像是看到了遙遠的天空,而在萬裏之遙的乾霖州聚靈窟,息烽正盤成一團,躲在石柱後面瑟瑟發抖。

沒有了令他心驚膽戰的怒吼和撞擊,那口無支祁井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安靜,可越是這樣,勾蛇就越是害怕——再沒有人比他更清楚,那下面的根本不是無支祁那只死猴子。

那些嘶吼和撞擊都是障眼法,他真正的犯人向來無聲無息,只是安靜的沉睡在潭水深處。

可當障眼法消失的時候,就是那人蘇醒的時刻。

“老大,老大,我是豬油蒙了心,吃了熊心豹子膽,但都是劍哥逼我的啊!”他緊閉雙眼,嘴裏不停讨饒,“您大人大量……大人大量……啊!”

尖叫只出口一半就被主人硬生生的給堵了回去,息烽直愣愣的看着井沿上搭着的半只手掌,再也發不出任何聲響。

沒有毛發和利爪,那是一只徹徹底底屬于人的手,卻比任何獸爪都讓他感到害怕。

完了。

息烽的腦子裏只能浮現出這兩個字,他頹然的跌坐在原地,整個人抖如糠篩。

先是手,再是頭,随後是軀幹和雙腿,他就這麽眼睜睜的看着自己的囚犯離開了牢籠,而當對方将目光投過來,令人屏息的恐懼就此降臨。

“出去。”

那人如此說道,然後息烽就看到了陡然破碎的世界。

“哈……哈哈……”

冷汗浸透了裏衣,勾蛇在瘋狂的墜落後猛然驚醒,眼前撕出一道裂縫的天空,身下是粗糙的沙礫,周圍的溫度高的驚人,帶走了身上剛剛淅出的水分。

從夢境裏出來了嗎?

息烽擡手一摸額頭的汗珠,頭一次對魔界燥熱的沙漠心存感激,而那個令他膽寒的身影正站在不遠處,身上是久違的白袍罩藍衫,依稀讓他看到了萬年之前的仙君羽淵。

“這家夥果然根本就沒有墜魔。”

他在心底暗罵一聲,說不清心底泛上的情緒到底是竊喜還是失落。

在成為魔界三當家的這一萬年裏,他對那人所表現出的尊敬和喜愛,或許也不全是虛情假意。

前途無量的仙君叛離九重天堕入魔界,讓他們揚眉吐氣了整整一萬年,這簡直美好的像是睡前故事。

不過既然是故事,那就總有結束的那一天。

白袍藍衫的仙君背對着他,毫不在意的将破綻暴露在曾經的下屬面前,而他的目光牢牢的鎖定在了斜前方的女子身上。

洛宓還是那副老樣子,手中搖着團扇,紗衣從半邊肩膀上滑下,一頭烏發在風中飛舞,眺望着遠處完全被天火吞沒的九重天。

像是察覺到了男人的目光,她擡手挽了一下鬓發,側過身來,臉上是漫不經心的笑容,沉郁的眸子像被層層紗霧籠罩的幽潭,深不見底。

天幕裂縫中湧出了一朵朵藍色的火焰,它們編織成了長長的梯簾,從天際垂落下來,落地上化為了氤氲的煙霧。

“羽淵,”洛宓搖着扇子輕聲說道,她眼眸低垂,淡淡的紅暈浮現在她瓷白的肌膚上,像是與心上人搭話的羞澀少女,“你瞧,這燃燒的天地,多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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