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圍捕

第34章 圍捕

她抱着書在亭子下乘涼, 亭子上懸着花藤, 蔓蔓青蘿, 有蟬鳴, 有清風, 有綠蔭, 還有一壺香茶, 惬意得讓人忘了時間。

夢裏總有個朦胧的影子,繁縷握住了對方的手,那人擡手撫向了她的臉, 渾身一驚,驀然驚醒,迷茫的睜開眼, 原來一切都只是夢, 眼前還是西廠裏的庭院。

繁縷拍拍自己的臉,抱着書回房間去了, 想起以前看過的話本子, 難不成自己這是思春了, 一下子倒在床褥上, 自己想着也忍不住笑了。

唉, 真是看書看傻了。

衛衣連續七天都沒有回來, 連着陸午也沒有出現過,繁縷心裏覺得奇怪,但她并不問, 西廠行事向來詭秘, 反正每次都沒有好事就是了。

夜色濃重,只是偶有大戶人家門口晃悠悠的兩盞明紗燈籠,門戶緊閉,此時的長安夜深露重,只有更夫從路上過。

衛衣帶人站在暗處,渾身上下裹着漆黑的鬥篷,對面不起眼的青石宅是一家地下賭場,衛衣今夜要從這裏捉到一個人,這裏早已經布滿了西廠的人。

從高處能看到裏面的情形,賭場中燈火輝煌,酒液奢靡,充斥着“買大買小”“開盤下注”此類的喧鬧聲,這是金銀的戰場,這裏令許多人趨之若鹜,也是最不引人懷疑的地方。

在賭場上,沒有徹底的輸贏,在這些賭徒看來,他們誰都有翻盤的機會,典妻賣子,就是把命賭進去也在所不惜。

據他所知,諸多權貴之家,私底下是拿活人來做賭注的,也就是不值錢的奴隸。

就是輸了,死了一個奴隸,也不過是丢了面子而已,衛衣看過那樣的賭局,他不能說內心毫無波瀾的,只不過相對诏獄的刑罰,他相對平靜許多。

狂熱的刺激感,以及這種不勞而獲的取財之道,能夠迷失人的心智,衛衣這樣看着,有種局外人的感覺。

不過他今日來,可不是想要看衆生百态的,而是抓一個人,他盯了很久的人。

一場賭局散了場,有人出來有人進去。

那是個不起眼的人,一身灰色衣裳松松垮垮,臉上還帶着意猶未盡,典型的賭徒形象,佝偻着肩背搖搖晃晃的往外走。

Advertisement

“督主,出來了。”陸午一眼就認出了此人,平淡無奇的樣貌,他已經奉命追蹤半月之久了。

随後更多的人也出來了,顯然是和此人一撥的,有人抱着懷裏的銀子喜笑開顏,也有人甩着袖子罵罵咧咧,人性劣性根在這裏顯現殆盡。

那人畏畏縮縮的走了幾步,看周圍的人都散的差不多了,慢慢的直起腰裏,懷裏藏藏掖掖着一遝東西,不知情的人也只會以為是從賭場裏贏的錢。

衛衣目如鷹銳,揮袖厲聲道:“別放過他。”随即唇角揚起一絲陰冷的笑,不枉他守株待兔多日,果然出現了,再狡猾的狐貍也敵不過耐心的獵人。

有了這個人,一切就事成了。

賭坊裏的人很快都被控制住,衛衣高居樓欄,眼簾微垂,看着下面的一舉一動,這些人如同訓練有加的獵鷹,随時能夠捕捉獵物。

動作無聲,如夜幕暗影,在街巷中追捕着那人,一番争鬥,那人雖是深藏不露,終究被西廠的人擒下。

他猶自不甘憤恨,陸午走到他面前輕輕說了一句話,那人驀然擡頭看向西邊,看見站在樓上的黑衣人,臉色難看之至,張了張嘴,那便是,西廠提督?

衛衣眼簾輕撩,目光清寒,輕飄飄的撇過了他,他最終頹敗的垂下了頭,西廠那是太令人恐懼的存在,他們這次,怕是真的完了。

陸午驟然擡起頭,一道黑影從督主身後襲來,驚聲大吼道:“督主小心。”

衛衣來不及閃躲,聽耳後風聲呼嘯而來,錯身而過,忽然受傷的右肩被人襲擊,重重的往前推了一下。

衛衣腰背抵在欄杆上,反身回轉左手鉗制對方的一只手臂,将那人推得錯後了幾步,生生将他的手臂卸了下來。

那人未想他能反應過來,揚手沖衛衣的眼睛一揮,便有異物被迷進了眼睛裏。

“啊!”衛衣的眼睛一剎那只覺得雙目劇痛,火辣辣的,眼淚都流了出來,倒退一步,還沒來得及睜眼,就被人從後腦打了一棒子,眼前一黑,便人事不知。

很冗長又沉重的夢境,春和景明,這是踏春賞花的好日子,可衛衣卻厭惡極了,他憎恨這樣的美好。

但人性裏的另一面,總是想占有那一抹光明與美好驅使着衛衣,以至於他極度的喜歡着楚楚明媚的西府海棠,喜歡的同時,卻又把它種在這鮮血橫流的地方,以血灌花。

他從來這樣的矛盾。

從前走過的路,一一重現在眼前,那些曾害過他的人,他害的人,但他不懼怕,并非問心無愧,而是根本無心了。

夢裏的一切順遂,他如願以償,一步步的謀劃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權勢醉人,衛衣站在了最高處。

生性狠毒,不是己黨,必要除之,他從最卑賤的太監,走到了如今的位置。

轉眼之間,他又跪在地上,不敢擡頭望階上龍椅,而那天下之主厲斥他為奸佞宦臣,無惡不作,他被人拉出去斬首。

貪生怕死是人的天性,只有那些死士才不在乎生死,衛衣突然發現,自己也許還有一些骨氣,竟然沒有求饒,而是一項項的認下罪責。

怪哉,怪哉,衛衣在夢裏異常清醒,他知道,他分明是不想死的。

睜開眼,已經是半夜了嗎?眼前黑漆漆的一片,小平子什麽時候這麽沒有眼力見,都這麽黑了還不知道點燈,他夜裏睡覺都習慣留一盞油燈照亮。

他出聲道:“小平子,屋子太黑,掌燈。”

聽見督主聲音進來的寧潤與陸午面面相觑,此時外面陽光明媚,透過薄翼窗紗屋子裏照的明亮,大白天的,督主睜着眼睛在說什麽瞎話。

陸午心中有了不好的預感,上前一步,小心翼翼伸出手在衛衣面前晃了晃,衛衣卻沒有絲毫察覺。

陸午看着督主蹙着眉從床上坐了起來,後頸酸痛,猶自不耐煩催促着:“小平子,本座叫你掌燈聽見沒?”

“督,咳,督主,現在是白天。”陸午忐忑不安說完這句話,仔細看着督主的反應。

“胡說八道,白天怎麽會這麽黑,等等,你說現在是白天,那也就是……”衛衣聲音漸低,低頭伸手在自己眼前晃了晃,他奮力的睜了睜眼睛,卻什麽都感覺不到。

陸午看着督主整個人驀然安靜了下來,安靜沉寂的讓人害怕,抿着菱唇不言不語,沉默良久,才一字一句道:“本座瞎了。”這話說的很平靜,似乎只是在陳述一個與己無關的事實罷了。

兩人都不敢接話,只能等着太醫前來診治,已經讓小平子去請來了太醫,被拽來的太醫也是一臉惶惶,寧潤先給他說:“督主的眼睛不知為何看不見了,煩勞楊太醫了。”

西廠督主看不見了?楊太醫心裏抖了一個激靈,他似乎知道了什麽了不得的大事,西廠是不是又要變天了。

不過畢竟久經宮中風雨,楊太醫很快就冷靜了下來,面對衛衣坐在面前,亦是不慌不忙,上前道一聲得罪,給衛衣進行查看。

翻起衛衣後腦披散的頭發,傷口已經處理過,看起來只不過是有些腫脹,沁出絲絲血跡來,破了些頭皮罷了。

“沒有什麽大礙,應是腦袋裏淤血阻塞,微臣開一些藥給督主化去淤血,不過,督主的眼睛又被灼傷,所以會暫時失明一段時間,臣要将督主的眼睛裹起來。”太醫戰戰兢兢的把完脈,最後才抹了一把冷汗,長籲一口氣道。

“手腳快些。”衛衣冷冷的催促道。

“是是。”寫完了方子,楊太醫給衛衣的眼睛敷上藥,将白紗纏裹在他的眼睛上。

和寧潤往外走,快到西廠門口的時候,寧潤忽然站住了腳,楊太醫不得已只能也跟着停住了腳步,只見寧潤回身細聲道:“出了這道門,想必楊太醫知道該怎麽說。”

楊太醫心裏咯噔一下,但面色不變,拈着下巴的胡須咳了一聲,一臉的老神在在道:“咳,臣知道,督主只是略受皮肉之傷,加之染了風寒,身體微恙需要修養些許時日,以至於不能出門。”

“那就好,督主身體染了風寒,的确要休息一段時日。”寧潤笑着點點頭,面色如常。

“是啊是啊。”楊太醫也一臉正色的跟着點頭,他們作為太醫,就是行走在刀尖上的人精。

房間裏,只留下陸午和督主,陸午轉身去給督主倒了一杯茶,只聽督主幽幽問道:“事情怎麽樣了?”

“禀督主,都已經辦妥,易太傅這一次是逃不脫了,全家上下除了一個外嫁的女兒,無一漏網。”

“哼,這一次他若還能逃出生天,本座這個督主豈不是白當了,放任族人私制假銀,引亂商行,堂堂太傅,果然太富。”衛衣端着茶碗輕抿一口,嘴角向上一撇,言辭刻薄譏笑,似笑非笑的完全忘了自己已經瞎了的現實。

陸午嘴角略抽了抽,督主這小人得志的樣子,真是不太好看,但作為下屬,依然語氣肅然道:

“那日傷了督主的飛賊也已經抓獲,是個正在被緝捕的江洋大盜,最擅長輕功隐身之法,誤以為是圍捕他的,所以趁機傷了督主,現在就關在诏獄裏,等待督主發落。”

果然提起此事,督主的神情轉瞬陰沉了許多,皮笑肉不笑地道:“那就好好留着,本座來發落他。”

陸午提議,為了以防萬一,留了一個名為山竹的小太監在督主身邊伺候,山竹武功不錯,比小平子要穩重,督主轉過身去,躺下後就不搭理他們了,陸午知道督主這是同意了。

不過看督主的樣子挺鎮定的,肯定不會有事的,雖然有點喜怒不定,陸午心想,督主不愧是督主,果然遇事冷靜。

衛衣卻知道,他有多惶恐,有多懼怕,眼前始終一片漆黑,沒有盡頭的黑暗。

他下地摸索着走到窗邊,慢慢打開了窗子,唯有陽光曬到臉上和身上的時候,那熱熱的溫度才能令他感覺到,他不是身處黑暗之中。

他笑了笑,自言自語道:“還真是種折磨。”

繁縷知道督主失明的事情,已經是五日後,她許久不見督主覺得奇怪,後又聽說督主早幾日就已經回來了,心中更覺得奇怪。

加之那日見到小平子和山竹匆匆忙忙的樣子,手裏還提着藥包,又聽太醫院的人說起衛衣遇襲,這才知道,督主早已經回來了。

繁縷有點猶豫,於情於理,她應當去看看督主的,只不過不知道督主見她會是什麽反應。這樣一想,越來越覺得自己應該去看看。

推開房門,衛衣正坐在臨窗的地方,靠在椅子上臉沖着外面,身形看着清清瘦瘦的,姿态沉靜,繁縷悄聲走近了,想過去看看他的正臉。

“怎麽是你,繁縷?”衛衣的聲音幽幽傳過來,卻沒有轉頭,低落消沉,看來情緒不是很好。

“嗯,是奴婢,不過督主怎麽知道是我?”女子的聲音裏帶着些微的驚訝,卻正是繁縷的聲音。

“你的身上有股薄荷和藥草的味道,你一進來,本座就聞到了。”

衛衣紗布蒙着眼睛,嘴角無意識的掠起得意的笑來,說起話來也無往日的威壓,他即便是什麽都看不見,也能分清每一個人。

“大人可真厲害。”繁縷覺得有些稀奇,她自己明明什麽都聞不到,督主卻能一下子聞了出來,難道是自己的鼻子太不靈敏了。

“你怎麽來了,是有何事嗎?”衛衣輕輕出了一口氣,總算是來了個人。

他并不是害怕,只是逼仄,讓人難過的要死,他讨厭這無邊無際的黑暗,走到哪裏都是漆黑黑的。

繁縷有點肆無忌憚的看着督主的臉,被長條棉白紗裹住了眼睛,連帶着臉上的神情也看不清了。

不過反正平日裏督主也沒什麽表情,虛假得很,對於旁人來說,也沒什麽大礙,繁縷這樣想着,從食盒裏端出一碟糕點,詢問道:

“督主,這是廚房新做的牛乳菱粉香糕,奴婢特地端來給您,您要不要嚐嚐?”她特意端到督主的的鼻子前晃了晃。

香濃的面香和牛乳的味道在鼻尖萦繞,香甜松軟,衛衣嗅了嗅,嘴角向上一翹,擡手點了點道:“端過來吧。”

繁縷将一旁的小幾挪了過來,把糕點擺在上面,溫言道:“督主,那就放在這裏了。”

“嗯。” 手指往旁邊一探,便拈了塊糕點來吃,他倒是不擔心有什麽問題,繁縷身邊的暗衛一直沒有撤掉,衛衣對自己手下派出去的人很自信。

此刻只聽見繁縷擺弄碗筷的輕輕觸碰聲,眼睛看不見,鼻子耳朵倒是靈敏了許多,似乎有飯菜的味道。

“山竹呢?”衛衣近日的衣食起居都是由山竹來照顧的,雖然只比小平子大了一兩歲,但卻比小平子要穩重得多,目前來說,衛衣還是被照顧得很好。

繁縷指了指外面,才想起來督主看不見,解釋道:“山竹在外面熬藥呢,一會吃過飯督主就可以吃藥了。”

繁縷說完後,房間裏極度安靜了一瞬,她突然想起來,聽小歡子說,督主對苦的東西尤為不喜。

就算是已經去掉了苦味的清炒苦瓜絲,督主也都是一口不碰的,也很讨厭太醫。

繁縷突然想起來進宮前,因為家中是開醫館的,所以也會有許多小孩子來看病,每個進來的小孩都是不情不願的,因為不願意喝藥。

幾乎整條街上的小孩都視她家的人如洪水猛獸,想着便哭笑不得,盡管她也不喜歡,現下想來,督主這樣子,還真和那些孩子有些像。

“督主,先吃飯了。”繁縷率先端出一碗雞絲粥來,将甜白瓷碗遞到督主手裏,又放上白瓷勺。

“這是什麽?”衛衣什麽都看不見,摸索着勺子在碗裏面攪了攪,鼻尖嗅到淡淡的香氣,有糯米特有的清香,還有濃濃的肉香。

“這是雞絲粥,已經撇過浮油了。”繁縷知道他不喜油腥,還特意拿了小勺子将上面的浮油撇去,這樣的雞絲粥,繁縷在家中若敢這樣,怕是要被打的。

衛衣很戒備,輕易不肯吃,生怕裏面添了姜蒜之物,慢慢的問道:“這裏面還有什麽東西?”

“只不過是一些碎姜罷了。”繁縷說得輕描淡寫,衛衣不喜吃姜,又挑剔的很,小平子他們私底下常說督主不好伺候。

“本座不吃姜。”衛衣語氣淡淡的,透着幾分排斥,手指拈着勺子一直在裏面劃拉,企圖把裏面的姜撥拉到一邊去。

“大人,我看太醫說您身子畏寒,吃些姜對身體好。”繁縷有些無奈,怎麽一失明,像個孩子一樣任性,搖頭擺尾的就是不肯吃,她只得拿勺子把裏面的姜全挑了出來。

衛衣冷冷哼笑一聲,轉頭沒搭理她,分明就是娘希匹糊弄傻子的話,他哪裏像是得了風寒。

“生了病就要好好吃飯,這樣身體才會好。”繁縷圍着他團團轉,聲音溫糯,俯身端着碗慢慢勸道,像是春日裏沁暖的春陽。

衛衣并不想相信她的鬼話,那麽難以下咽的東西,人人都說有好處,他沒吃這多年不也活過來了嗎。

繁縷無奈道:“咳,督主您放心,這裏面只有之前煮雞湯的時候,加了幾根姜絲調味而已,這粥裏面是沒有的,再不吃可就不好吃了,您嚐一口,若是不喜歡就不吃了。”

衛衣坐在紅木椅上,由着繁縷一勺一勺的遞到他的唇邊,然後一口含在嘴裏。

衛衣吃的很慢,他含了粥并不喝,而是先由舌尖在嘴裏仔仔細細的打個轉,才小心翼翼的咽下,生怕裏面還有姜,模樣秀氣得像個小姑娘,看得繁縷哭笑不得。

下次還是把幹姜研磨成粉吧,督主味覺再靈敏,也吃不出來了,繁縷一邊想一邊偷偷的笑。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