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若夢

第58章 若夢

繁縷放輕了手腳, 小心的挪開他的腿, 打開被壓着的被子, 給他輕手輕腳地蓋上。

靠近了才發現, 他的發間生了白發, 這個人, 今年也已經是而立之年了。

繁縷溫切的貼了貼他的面龐, 依舊是溫暖又踏實的,她屏息靠近他,從前只覺得羞愧, 畏懼。

現在,她這樣安然,他已經比世間任何人都要好了, 這樣狠心的人, 卻待她如此的好,想到這裏, 繁縷心中便一片柔軟如水。

衛衣一清早就離開了, 被子裏只有一點餘溫, 還有清苦的皂莢味道, 繁縷偎在被子裏縮了一會, 嘆了一口氣, 慢吞吞的爬了起來。

行宮自然比不得長安城的皇宮,宮人也比不得皇宮裏的多,太醫只跟了一半來, 諸多大臣水土不服, 一夕之間全都倒了下來。

這裏的梅雨季很長,很大一部分人并不能适應這裏的氣候,繁縷拿了寬大的罩衫,是用來抵禦寒氣。

繁縷看見了林懷,林懷自然也看見了她,他才欲言,衛衣從後面走了過來,牽着她的手,順着繁縷的目光看見了林懷。

他笑着問道:“林大人也在這裏?”

林懷看見他與繁縷站在一起,握在一起的手,一時如鲠在喉,嗓音微啞道:“是,陛下今天要出去騎馬。”

林懷看着衛衣,這裏可沒有西廠,衛衣如今也只是陛下身邊一個聽使喚的太監罷了,算什麽呢。

衛衣不知道他在想什麽,拉着繁縷的手說:“繁縷,走了。”

“嗯,好。”繁縷歉然的看了一眼林懷,跟着督主離開。

林懷眼中那一雙并排而行背影,垂下的雙手攥成了拳,他勉強冷靜下來,看着兩個人攜手離開,繁縷絲毫沒有懼怕的意思,她難道真的喜歡這個人麽?

明明這個人,連一個男人都算不上,再怎麽僞裝,再怎麽傲慢,還是個太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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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到沒人的地方,衛衣忽然站住了腳,垂眸凝視着她,開口問道:“你認識那個人嗎?”

繁縷看他的樣子不是很好,心想,她所擔憂的終於還是來了,點頭答道:“嗯,認識。”

“怪不得呀。”衛衣輕笑着說出這句話,帶着冷意。

繁縷擡頭看着他,說:“什麽?”

衛衣從來不是大度的人,這種事情上更是不能容忍,他曾經命人查過繁縷,偏偏沒有查出這件事。

“怪不得,從初見這個人就對本座有敵意,你說,是不是本座拆散了你們?”衛衣直白的問出這一句,他的神情異常的平靜。

“沒有。”

“真的沒有?”

“的确沒有。”繁縷回答這一句倒是問心無愧,她與林懷的關系認真說起來,只不過是相識的地步而已。

“既然如此,那麽走吧。”

繁縷微驚,竟然如此就輕輕放過去了,督主這可不太尋常。

然而無論她怎麽想,衛衣也的确沒有再向她問起此事過。

後來林懷看見他,對他說:“你這樣的人,配不上的。”

衛衣這次再看見林懷态度明朗起來,他笑了出來,說:“不論配不配,難道不是事實來證明嗎?”

“難道她不知你是壞人嗎?”

“你錯了,本座并非壞人,只是小人罷了,你們不都是這麽說的嗎。”

“嗬,奸人多狡猾。”

兩人絲毫沒有一句提及昨日的事情,每句話處處都是在影射,衛衣擅長含沙射影,林懷也是言辭如刀。

兩人一言不發突然就交起手來,林懷頭一次見到衛衣顯露武功,沒料到他的武功如此之好,步步緊逼。

衛衣心情很好,風輕雲淡的收了手,語氣平和道:“林大人的脾氣可要收斂一二了,否則,怕是這官也做不到頭。”

林懷嗤笑一聲,道:“不勞衛督主擔心。”

衛衣走了幾步,回頭看了一眼,又無意味的勾唇一笑,這個人,嗬,大步向前走去。

而後的日子裏,慶山王謀逆造反,圍攻長安,衛衣離開皇宮之前就有所感覺,卻沒想到來得這麽快,對於他來說誰當皇帝沒什麽差別,

這皇帝生兒子,哪怕為人平庸也好過個個出色,一個能言善戰的攝政王,又來了個狡詐自負的慶山王,誰也不甘平庸,可這皇位只此一個。

左淩軒生了頭痛之症,總是隐隐作痛,他不曾說出口的是,他夜夜夢見皇祖父痛斥他,而父親和四皇叔目光冷冷的審視着他。

君主的煩惱就是臣子的煩惱,殷斯盡職盡責,這種事情也是竭盡心力,想方設法從民間尋來法子,說:“這時南地新貢的香燭,說是有奇效,能夠令人一切煩惱消除。”

左淩軒目光陰鸷,因為頭疼和噩夢的原因,他的脾氣暴躁,聽見殷斯的話,不屑一顧道:“又不是鬼神,哼,用什麽香燭。”

但真的是疼怕了,左淩軒夜裏睡覺就讓人點着了香燭,這一夜,睡得異常安慰,甚至是做了久違的美夢。

衛衣覺得很神奇,殷斯也拿來給他,道:“這是南地一家名為南柯樓産的香燭,據說其芬芳香甜,能令人心想事成,多為閨閣之中,亦有雅士墨客喜愛,名為夢甜來客。”

“心想事成?”

“聽人說是這樣的,安神的效果還是有的,不過據說還是要看人的,衛督主你們這樣的人,不知會夢見什麽。”

夢甜來客,衛衣拈着那冉冉綠燭看,精致小巧,他拿着火折子點燃了一支,明亮的燭火,燭身通透如玉,輕輕搖曳着,映得水波輕漾。

他的眼中似有血色浸染,過往的歲月在眼前一一出現,漫天的大雪,他也曾被人拖到刑罰院打得半死,一步一瘸的獨自一人走出去。

繁縷一襲嫁衣嬌豔妩媚,鴛鴦戲水的織金蓋頭被一只手拿着秤杆,徐徐挑起,那是他與繁縷的大婚之夜。

她甚美,是的,大婚之夜,衛衣也曾暗暗驚嘆於她的美麗。

但那時的他,也僅僅是驚訝一個女子為新娘時的美豔,他惱火於被人算計,但更加羞怒的是,她的美近在眼前,與他而言卻又遙不可及,無法占據的美好。

祿公公倘若只是想要惹他憤怒,那麽他的确是成功了,他背後的确是被氣得發抖,他又那樣的,喜歡這個少女。

迷蒙間似見自己夙願得償,掌印太監,權傾朝野,富貴無邊,這是他很多年前就許下的願望。

“繁縷。”他聽見自己發出若有若無的吟嘆出聲。

繁縷站在面前看他,微笑着一步一步走向他,在她的身後是輝煌的權勢之路。

秋風細雨,百花殺敗,菊黃滿地蕭瑟瑟,秋後算賬說的就是這個。

奸佞宦官,衛衣首當其沖,頭一個被拽了出來,這一次他失去了辯解的底氣。

三司會審,這真是天下頭一件,一個太監居然動用了三司會審,被定了大罪,光是貪污受賄這一條,足夠他千刀萬剮了。

衛衣這時候反而骨頭硬極了,一條不錯的一一應下,絲毫沒有狡辯,還微笑着說:“這麽大的陣勢,罪臣榮幸之至。”

今日對於繁縷來說,是人生的再一次重生。

她今年二十有六,她十三歲進宮,在這座皇城內整整生活了十三年,十三年似乎不長,但也不短,足夠改變一個人。

今天衛衣竟然沒有來,奇怪的很。繁縷在這個綠蘿圍牆的小院子住了三年,每一處她都熟悉的閉着眼都不會走錯,今天寂靜的可怕。

“今日,逆賊衛衣斬首。”

繁縷渾渾噩噩的往前走,連小平子叫她都沒有聽見,只能憑着模糊的感覺,走到了那條花牆路上。

這條路,左邊一直走是出宮的路,右邊,是衛衣處斬的刑場。

寧潤站在那裏,好像專門等她一般,臉上笑意盈盈,可他眼中的木然後,掩藏着的是一些悲涼。

他說:“夫人,您可想好了,走左邊您就是富貴閑人,走右邊,您只是湮沒深宮的醫女繁縷。”

寧潤說的這些她都清楚,她知道,衛衣替她都把後路安排好了,甚至是後半生都可以富足,可是他自己呢。

“這樣的事,怎麽可能想不清楚,人這一輩子,總要自己選一次路。”

寧潤垂下眼,不再說話。

“師父,您怎麽突然回來了?”文竹站起身來,看見她有些驚訝,平日裏這個時辰師父都是在值房輪值的。

“文竹,你聽師父說,”文竹安靜下來,她一向極為聽話。

繁縷張了張嘴,最後只幹巴巴的說了一句:“師父要離開了,你好好的。”

文竹眨了眨眼,随即想到了什麽,笑吟吟地說:“恭喜師父能夠離開。”

“不用恭喜,不用恭喜。”繁縷也笑着,而後搖頭離開,文竹聽不明白。

寧潤最後還是忍不住,道:“夫人,出宮吧!”

他一遍遍的說:“師父他,想讓你活着,出宮吧,曹大人聽了師父的托付。”

“多謝了,寧潤,幫我個忙吧。”

“什麽忙,夫人,您說。”

“我想再見他一面。”

繁縷提着一只食盒,由寧潤帶到了法場,午時三刻問斬,現在還有兩刻。

“懇請大人開恩,允奴婢繁縷見衛衣一面。”

監斬的人正是昔日的林懷,今日一人之上,萬人之下的新任禁軍統領。

“繁縷,你該出宮的。”林懷微微一怔,心緒湧動,說不出的感覺。

繁縷跪地不起,懇請道:“衛衣對繁縷有救命之恩,繁縷只求能夠送他一程,求大人成全。”

“去吧!”

這是可以的,林懷也沒法阻攔,只好應允,繁縷低低拜謝:“多謝大人。”

“繁縷,你怎麽來了?”衛衣只見那一抹熟悉的綠色,神情微怔,卻見穿着羅裙的女子緩緩而來,手中提着紅漆雕花食盒。

“我來送送你。”

“衛衣,我不知道很多,也懂得不多,甚至不知道,我喜歡你,是不是對的。”繁縷嗓音從平靜趨於哽咽,臉上濕漉漉的。

衛衣跪在那裏,輕聲喚她:“繁縷。”

“我不覺得你有什麽不該死的,旱澇貪污,宮闱陷害,屠殺忠良,多少無辜之人因你而死。

她提出一壺酒倒滿杯子,說:“你有今日,并非冤枉,我與你的緣分至此,怨不得誰,所以,我會陪着你一起去贖罪。”

“你說你讓我出宮去,可你以為,我還嫁的出去嗎?這杯酒,我先飲。”繁縷仰頭飲下杯中酒水。

“繁縷別咽,吐出來,吐出來……”

繁縷沒有聽,笑了一下,咽了下去,再張開嘴就開始不斷嘔出血來,苦笑了一下,道:“下輩子吧,如果有下輩子,我一定好好的嫁你。”

“你護我安穩,我能給你的,卻唯有赴這一死以報之。”

“我在這皇宮裏,累極了,這下,終於能離開了。”

衛衣手足無措的掙紮着爬過去,顫抖着抱起她,一遍遍的說:“繁縷,繁縷,繁縷,你別死,別死……”

他的嗓子尖利的破了音,那是真正的太監的嗓音,倉惶失措,仿佛冒出血來一樣。

林懷騰地站了起來,他怔然看着法場中央,綠衣羅裙的女子,欲哭無淚。

他站在那裏一步也邁不開,他就這麽看着,又緩緩地笑了,無奈又苦澀,終成遺憾了。

寧潤看着偏過頭落了淚,他跟了督主許多年,林懷看着他們,澀聲道:“繁……縷。”

他轉過頭看向寧潤,說:“這就是你們想要看見的?”

“是,林大人,你們一貫的看不起我們太監,沒想到吧,我們也是人的。”寧潤微微一笑,看向繁縷和衛衣兩人。

林懷想起那年初見她的模樣,喃喃自語道:“繁縷,你為何寧願陪他去死,也不願意随我出宮去呢。”

“人的感情,總是說不清的。”

“白姑娘若是選了另一條路,等着她的就不是死,而是林大人的聘禮了吧。”寧潤的聲音淡淡的,裏面的嘲諷之意不言而喻。

林懷手指扣緊了樹身,是,他一直在等她,他等着她出宮的那一天,然後十裏紅妝的娶她。

可最後,她寧願陪着一個作惡多端的太監去死,也不願好好的活。

“衛衣,這黃泉路有我,我陪你便不孤單了。”她猶記得入宮的那一天,湛藍的天碧空如洗,她穿着簇新的青衣宮裝,站在那面暗紅色的深深宮牆前與衆人聽訓。

那一天,她成了繁縷,那一天,注定了她的命,那一天,注定了她與他的緣分。

“這般,已經再好不過了。”

繁縷半阖着眼眸,眼角似有淚滑落,仰望天空,慘白的唇角微微揚起,在笑什麽呢,沒有什麽可笑的。

衛衣看着她摟在懷裏,慢慢抹去她嘴角的血跡,仰天嚎啕大哭:

“繁縷,別這樣,別這樣……”別這樣對待我,別這樣離開我,別這樣殘忍,別這樣……

衛衣的臉埋進她的肩窩處,哭得厲害,像個孩子,他有許多話還未對她說過,千回百轉,不曾吐露。

“我想娶你,一直都很想,從遇到你就想十裏紅妝的娶你,讓你一生喜樂平安,一直陪我到白發蒼蒼。”

“可我,可我只是個太監啊!”

嚎哭之聲悲怆入骨,他們的相遇太遲,從開始就注定了慘淡的收場,他不該去招惹她,不該貪圖這權勢而昏了頭。

他後悔了,不該留她在這裏,老天覺得他配不上這樣好的人,現在終於在懲罰他了。

我知道我會有報應,我以為我準備好了接受所有的懲罰,但為什麽卻是讓你死在我的面前。

他決定進宮的時候,就注定了,他無法光明正大的娶她為妻,哪怕他權傾朝野,也早就不可能了。

所有人都記得,就連當庭被皇帝賜死都笑着叩首謝恩的西廠督主罪人衛衣,那一日卻哭的極為慘烈。

春雨淋淋,海棠搖曳,他抱着懷中穿着綠羅衣的女子,哭聲凄厲,共赴黃泉。

繁縷掀簾進來,問道:“督主,您怎麽了?”

他緩緩坐起來,穿着白色的中衣,撩起頭發微微急促地喘息着,桌上碧色的香燭已滅,燭臺上只餘累累燭淚。

他臉色蒼白,心緒悵然,喃喃自語道:“這是,夢麽?”這都是一直讓他擔心的事。

莊子有雲:浮生若夢,若夢非夢。浮生如何?如夢之夢。

夢甜來客,不過是将人所懼怕的,或者所期望的化為夢境,如同南柯一夢,黃粱未熟。

他以為自己無所畏懼,但心底從來都是擔憂的,将他所有的惶恐,畏懼,不安彙聚到一起,就成了那個噩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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