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夏
夏
13
江廈趕到江傾家的時候,最先聽到陶辛哲憤怒的聲音。
“你們一群人怎麽欺負老人和小孩啊!”
像他就不是小孩一樣,沖着一張臉質問:“你的孩子有未來不能毀了,就要我們沒有未來嗎!”
“大叔你的孩子是大學生,你說還不懂事?”他呸了一聲,“喝酒不開車,三歲小孩都懂,他白天,喝醉了開車上路,現在你們還來給100萬就要和解?”
“那是人命,人命!兩條!”
江廈看見坐在桌上的江傾,他雙手顫抖,一臉錯愕。
前來商讨的大叔帶了個律師,有點震驚這裏剽悍的民風,但也沒把陶辛哲當回事,老太太只知道梗着脖子,他看向江傾:“你還要再讀書的吧?”
“這裏的花銷不大,100萬夠你和奶奶在這裏富足的生活,醫藥方面也不會很昂貴,夠你後續治療,考學校了,”大叔說,“你是學生,我孩子也是學生,你們将來都是要建設社會的。”
陶辛哲氣得額角爆青筋:“呸。”
“咱們就各退一步吧。”很敷衍的勸告。
兩條人命,江傾差點沒有雙腿,在他眼裏不過輕飄飄,要“各退一步”。
江廈內心的火從接到電話就開始萌發,這個時候快要到達頂峰。
江淮遠拉了一把自己的兒子,在門口的過道站着:“先看看江傾怎麽想的。”
鐘淇捏拳,眼裏也包着心疼的眼淚:“江傾才多大啊,讓一個未成年的孩子選擇這個嗎?”
“太過分了。”母子倆異口同聲。
飯廳安靜,諒解書和銀行卡都擺在桌上,江傾的眼睛裏布滿血絲,但他沒有哭,看着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他深吸了一口氣,搖頭。
“我不簽。”他說。
他不會簽的,除了司法判決,任何意義上的和解調解,他都不願意。
大叔的臉色變得極其難看,險些站起來,咬牙:“你小子。”
“叔叔,”江傾毫不退讓,“你的孩子是個擁有自我判斷能力的成年人,應該為自己的所作所為承擔責任,如果不能,還提什麽建設社會?”
大叔的臉變得脹紅,要起身。
江廈擡腿進了屋,把人護在懷裏,剛要說話,江淮遠就走到大叔面前遞名片:“你好,我叫江淮遠,江傾年紀還小,宮奶奶的年紀也大了,有什麽我們可以商議。”
江傾急切:“我不同意他所有的要求!”
江廈摸着他的頭發安撫:“不會答應的,你別激動。”
懷裏的人在瘋狂發抖。
宮奶奶低低哭泣,難忍地錘了一下心口,所有人都聽見“咚”的一聲。
鐘淇離宮奶奶最近,事發突然,她沒能及時把人撈起來,趕緊蹲下去:“淮遠,淮遠快叫救護車!”
江傾從江廈的懷裏掙紮出來,眼淚也溢出眼眶,江廈第一次在他眼睛裏看到純粹的恨意。
*
縣城的醫院人不少,上次檢查,老人家的血壓就有點高,這次急火攻心,血壓更高了。
江淮遠在醫院樓下,還在和那位大叔聊,江廈拿了件厚實外套,蓋在單薄少年的腿上,也拿了水。
“我不缺那些錢,”江傾按了一下眼皮,“我只想要我爸媽。”
江廈在他身邊坐下,護士來做治療,忍不住看了兩位帥氣少年一眼,江傾收住要繃不住的表情,吸了口氣。
鐘淇和陶辛哲買了點吃的上來:“先吃點東西。”
她很心疼,摸了摸江傾的頭發:“你放心,有叔叔阿姨在,我們已經聯系了律師,咱們不是随随便便就被人欺負的!”
江傾看了看吃的,又看着鐘淇滿是心疼的臉,眼裏的血絲又重了,有點哽咽:“阿姨我給你錢……”
“不用,”鐘淇更心疼了,“哎呀小可憐,不要傷心,你現在呢,先把身體養好了,其他的不要想,你看你剛剛很棒,爸爸媽媽在天上看到了會很欣慰的。”
江傾眼皮一垂,掉了滴眼淚在手背上。
幾乎是他要抹掉的同時,江廈直接攥住了他的手。
滾燙的手心包裹微涼手背,被抓得很緊,江傾的眼裏淚水盈盈,但還是擠出了個笑臉:“我知道的。”
鐘淇一邊感嘆他懂事,一邊說安排:“等會江叔叔送你回家,江廈回去上課,今天太晚了來不及請護工,我守一晚上,等明天叫小陶過來,也把剩下的事情安排好。”
宮奶奶得住幾天院觀察,江傾搖頭:“你們都回去吧,我可以照顧奶奶的。”
“不行,”鐘淇臉上的表情嚴肅了幾分,“醫院太雜了,你還是和叔叔一起,順便找一找你爸媽出事時的材料,我陪你奶奶說說話。”
老太太醒來,情緒肯定不能穩定,很多話也不會給江傾說,鐘淇看着也好。
江傾輕輕的點頭:“阿姨,你叫奶奶別亂想……也別傷心。”
鐘淇再摸摸他腦袋:“會的,你也別多想,回去就好好睡覺,明天過來。”
等兩個孩子對付完肚子,江淮遠才上來,應該廢了點時間找商鋪,提着水果牛奶,還有一袋洗漱用品:“我明天來接你,小傾,來,先送你回家。”
雖然依依不舍,但他還是回家找東西,都在宮奶奶的房間裏,雜七雜八,事故報告和警察局的鑒定,都被裝在塑料口袋裏。
江廈陪他一塊找,看他跪在櫃子前一件一件看。
脆弱的脖頸露出來,因太過急切而微微泛紅,眼眶裏的紅就一直沒消下去過。
江廈安靜地看了他幾分鐘,看他微微發抖,反複确認有沒有遺漏,也許腦子還在混亂,不知道找全了沒有,反複确認。
他屏了屏氣,出了屋子:“爸,能請個假嗎?”
江淮遠正在給院子裏的菜苗澆水,忙糟糟的一天,這些小苗都沒人照顧。
江廈這一聲問得他轉了頭,看着兒子在夜色裏明亮且懇切的瞳孔。
資料都交給了江淮遠,江傾的驚訝卻沒有消退:“你明天還要上課。”
“這段時間都是做競賽的題,”江廈感覺一身輕松,按了按他的肩膀笑,“我叫我爸問老師要個文檔。”
江傾:“……”
江廈從小到大,一直處在平靜又安穩的環境裏,因為私事請假的時間極少,江淮遠和鐘淇并不擔心他對學習的态度,要求不過分,沒人會拒絕他。
現在宮奶奶住院,江傾一個人在家,又被鬧了這一場,他怕這人晚上做噩夢。
萬一犯病了,拿不穩噴霧怎麽辦。
江淮遠聽了也點頭:“那你明天記得早點起來,給你媽和宮奶奶送早飯,回去我再看看這些資料,有缺的你和江傾再找找帶回來。”
親爸打錢,江廈狂點頭。
屋子裏一向安靜,兩人洗完澡,一看時間已經過了十點半,但顯然江傾沒有睡意。
江廈熱了牛奶,兩人在院子邊敞開的陽臺坐着,看池塘裏粼粼的光,漆黑的夜幕上什麽都沒有,夏夜裏的蟬鳴也沒有了。
“今天奶奶倒下去那一刻,”江傾張嘴,“我差點以為自己什麽都沒有了。”
江廈看他側臉,白皙的臉上還帶着紅,不過現在已經平靜了許多,揉了一下眼尾:“那時候我在想,爸爸媽媽要是看見我現在這樣,會不會覺得,當初引以為傲的兒子,活得很糟糕。”
“你沒有。”江廈瞬間回答。
江傾的嘴角抽出了一下,五指蜷縮。
“我沒有照顧好自己,”他的眼角眉梢都耷拉下去,“也不懂安慰,讓奶奶生病。”
眼淚滑出來的瞬間,江廈伸手抱住了他:“你沒有,別亂想。”
“謝謝你,”聲音更加哽咽,江傾拽着他的衣服,“你沒有嫌棄不能行動的我,還做了這麽多……”
淚水洇濕了江廈前襟,讓他心裏翻湧出強烈的心疼感。
他不是沒見過別人的眼淚,陶辛哲被家裏人暴揍,拉着他衣服嚎,他只能說一句“誰叫你皮”;周圍同學因為學業壓力、考試成績哭泣,他也覺得正常,有壓力哭完再好好學;平時看見熒幕上或者書本上的淚水,也只覺得那是人必要的經歷。
但江傾給他的感覺不一樣,江廈覺得這個幹淨純澈,又優秀的人,本不應該承受這些,那麽美好的生活,突然從頂點跌落深淵,他有點見不得,更別說看到哭泣和眼淚,想做點什麽幫幫忙。
這裏沒有來來往往的人,最心疼他的老太太也在醫院,不會因為他的眼淚而牽動情緒,江傾的淚水滾出來,手腕顫動。
江廈努力讓自己看起來正常,伸手抹了一下他的額頭,覆蓋了一層淺淺的汗,悶着熱氣。
“比起同年齡的人,你已經做得很好了,”他笨拙的安慰,讓江傾擡起頭,“說實話,我要是遇到這種事,還不一定做得比你好……”
嘴巴被快速捂住,江傾的淚水沒有斷,跪起身低頭看他:“不能這麽說!”
反應了一下,江廈眨眨眼。
江傾很認真:“你,江叔叔和鐘阿姨,還有所有人,都要健健康康的。”
粼粼的光鍍到了江傾身上,半邊臉搖曳着水光,因為太過誠摯,光點在黑瞳上搖晃,像是黑釉上搖曳着泛光的鹽粒。
江廈被他的眼淚砸了一下臉,看見這人慌張上前擦拭,忍不住去抱住他:“你和宮奶奶也會好好的。”
兩個少年的心被碰了一下,兩人都穿着T恤和外套,棉質布料相貼,心髒跳得劇烈,江傾從脖子紅到耳根,哭過的臉龐更紅,被抱得不緊,但快要不能呼吸。
“江廈……”江傾按着他肩膀推了推,叫他名字,“江廈……”
江廈松手,但環着他的腰怕人摔了,仰頭:“我在。”
“你說過我們是朋友吧?”江廈問。
江傾靜了靜呼吸,手還按着他的肩膀,點頭:“嗯。”
“那你以後有什麽,盡管說,”江廈凝着眉,“開心的不開心的都可以說,再也不要有‘活得很糟糕’的想法了。”
黑釉一般的眼眸裏又盛滿了光。
江廈擡手幫他抹開眼淚:“天災人禍擋不住,不是你的錯,雖然爸媽離開了,也失去了以前的同學朋友,但你在這裏又認識了我,還有陶辛哲他們,你不是‘什麽都沒有了’,你很好,性格脾氣都不錯,以後還會有更多的玩伴。”
江傾撲下/身,江廈被撲得仰躺在地板上,天花板上挂着的燈搖晃。
江傾環住他不斷喃喃着:“知道了,我知道了。”說完像是解開捆綁着內心的東西一般松了口氣。
江廈安靜地看了一會燈,揉他腦袋:“你好點了嗎?”
江傾的眼淚還在流,不過很安靜,只能感覺衣服上暖暖的,還蹭了一下點頭:“好多了。”
說完呼吸一滞:“江廈,”他按住人,“我把鼻涕蹭衣服上了。”
江廈全身的肌肉都繃了一下。
江傾爬起來笑,連着顴骨發紅,吸鼻子:“你會覺得惡心嗎?你渾身都繃緊了。”
“我繃緊不是因為這個。”江廈要解釋,但又不知道怎麽說。
要說從一見面就少爺氣息濃重的人開始開這樣的玩笑?還是驚訝他超強的自我“愈合”能力?
“不是,”他低頭看了看衣服上的水漬,“反正也不是我的衣服,嫌棄什麽?”
江傾倒是忸怩了起來,給人糊了半身眼淚,他起身去櫃子裏那新的T恤:“換一件吧。”
江廈開他玩笑:“要不等會換吧?你還哭嗎?”
江傾羞得有點兇:“不哭了!從這一刻開始,我變猛男了!”
屋子裏響起江廈爽朗的笑聲,不一會就變得悶悶的,是被江傾用衣服罩住了臉。
開始打打鬧鬧,江廈笑着扯衣服,沒看見江傾的眼神變得柔和,他在想,江淮遠和鐘淇一定教給了江廈很多很多愛,才讓這個高大的兒子讓人如此令人安心。
真好。
那就,再像朋友一樣擁抱一下吧……
他的手臂從江廈身後繞過,額頭貼在肩膀上。
“看吧,”被罩住腦袋的人有點得意,“就說先不換衣服,你還要哭!”
江傾的腦袋上飄過幾個黑點,反駁:“我沒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