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十三層樓(四)

十三層樓(四)

城樓對角,再入宮門。鶴夢此次進宮自然是與往常不一樣,大多是因為她已明了身份暴露之事,此番舉止卻更灑脫,從來沒有枷鎖在身上,禁锢她的是面對葉卿歡時的試探和隐忍,如今皆以因他此次召喚而消失,她怎能算不上是痛快至極。

鳳栖殿裏無第三人,九截宮燈供着深褐色的燈火,龍舌一般吐息着,給深紅的絨毯描出一道毛兒。

鶴夢見他時他大多是坐着的,高高的坐在明臺上,衣邊不沾一點塵土。此時葉卿歡一身壓着金咒文的紅衣禳袖,緊緊收起的袖口貼着肌膚,無處不顯利落。

“陳鶴夢。”

他如今站着,身旁無人伺候偎依,宛若一只遺世鳳凰。鶴夢站着,滿顆心是對他的欣賞。

“陳鶴夢!”

“臣在。”

鳳君見她同往日一樣行了禮,心下火頓時消下大半。只是剩下的部分也夠他快步到她身邊,不顧君臣間隔得金紙一般薄的名為禮道的界限,直接掐住了她的脖頸。

“你還知道是我的臣子,你為何要殺上官白!”

“殿下息怒。方才聖上面前三王爺的內侍竹見已攬下所有罪名,殿下的人未告知殿下麽?”

“你,本宮竟然未看出你是這樣厚顏無恥之人。”

“那殿下想要我怎樣?”

鶴夢輕笑,手夠到葉卿歡腰間,抽出他配在腰側的短刃。

“原來是要找個借口殺了我。殿下真是為了臣,費了些心思。”

葉卿歡沒想到她膽大包天竟敢直接觸碰鳳體,心慌之下,眼神卻不自禁眯起。她能有這般舉動,定是有了與他對峙的籌碼。只是這人還是一副淡如漪水的神色,他反倒是不敢再輕舉妄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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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竟,他心裏是真的有鬼。

“你那些事都瞞不過我。”

“知道。殿下是天下之主,我也是殿下的人,殿下想的話,可以比我還了解我的情況。”

“這般坦率,你是真的不怕本宮殺了你?”

鶴夢笑了,搖搖頭,道

“不怕。”

她湊上前,突然伸手描摹葉卿歡嘴角的一顆小紅痣。

“因為殿下比我還要清楚,他們死有餘辜。”

“陳鶴夢,你到底知道什麽?”

葉卿歡的語氣有些遲疑,鶴夢趁機仰頭,不懼死亡的将脖頸又朝他手心松了松

“鳳君,我們要幾時捅破這層窗戶紙?”

“本宮不懂你在說什麽。”

語氣一頓,葉卿歡應該是終于也厭倦了這般繞圈子。松了掐着鶴夢的的手,神色恢複成了高高在上的鳳君模樣。

“你殺的,确實都是在本宮這裏沒有活路的人。他們膽敢假借本宮之名去害人,雖然只是一個小小的醫師,但是本宮還是咽不下這口氣。官辰悅是皇女,本宮都因舊情避讓她三分,沒想到有你這麽個不怕死的,殺了這麽多人還主動送上門來。只是雖然如此,本宮也不會留你,但是本宮可以許你自己尋一個死法,你放心,本宮讓你走的舒舒服服,絕不痛苦。”

“真是多謝殿下。只是殿下也知道,雖然對你來說只是一個小小的醫師,但陳端儀是我的姐姐。我替我姐姐報仇,怎能在殿下這裏讨賞呢。”

“阿呀,真是情深意重。本宮都感動了。怎麽?你是想求個別的死法?”

“宮規忌諱死字,到底忌諱的只是一個字。不管臣下怎麽選,鳳君都不會讓我走出這深宮了。所以,我的意思是,接下來的話,鶴夢要傾盡肺腑,不管不顧了。”

葉卿歡看着眼前人遭遇準備的臉,心下一愣,按在刀柄上的手稍稍放松了些

他還真有些好奇,她還有什麽臨終關懷欲說

“我姐姐是一個普通的醫師,她一輩子未娶,只鑽研醫術,別人都說她是醫癡,一語成谶,她最後也因行醫而死。”

“等你死了,本宮封她個禦醫之位。”

葉卿歡有些不耐煩,怎的都沒想到等來的是陳鶴夢的廢話敘事。

“家裏醫書應有盡有,她讀不夠,還想去翳部藏書閣讀書。誰都攔不住她。”

“本宮燒套名典給陳端儀!”

“我偶爾會好奇,什麽病能讓她這樣着迷,半輩子的活路都不要了,也要将這種病治好。所以我去翻了她的醫書,竟是空空無一字。我又去問她,她說她這輩子都想治好一種病,這種病只生在一個人身上。她便要終生守着那人,直到他好起來,那她着迷的到底是醫書,還是那個人呢。”

那人不言語了。鶴夢回想起她的書中夾着的一人的畫像,容貌她當時從未見過,唯記得他有顆小小的紅痣。若非與剪紙人親密相擁,又怎會連他這顆小痣都記得這般清楚。

他未着釵,一席污袍垂地,似一只終于飛到秋天的寒鴉。

“你會放過我的。”

她說。

“嫂嫂。”

那兩個字宛若一道驚雷劈在他耳畔,葉卿歡渾心一顫,心裏那些拼命束縛的東西被這兩個字震出來了,洪水猛獸一般傾瀉而出,一寸一寸痛進他的骨肉血水,又蹙了他的眉,滿了他的淚。

見他無動靜。鶴夢轉身徑直離開。等到将要進內城,太鳳君的人都未來抓她。

她如今腳下這條路,姐姐也曾走過。眼前的風景,她也應該看過無數次。只是流光容易把人抛,當時只道是尋常。

若是故事停在這裏。她一定會不顧一切,帶着溫硯離開這裏。到最平庸孤獨處,與他相守。但起筆總不會輕易放下,在她走的路的盡頭,一夥埋伏着的影軍伺機待發。每招見血,勢要将她一舉拿下。

人數之多,招式混雜在一起,就是聞針落地都如家常便飯的鶴夢,都有些招架不住。好在她現今心裏窩了一年的一口氣正準備今日釋放出來,便抽出蛇刃,頓生成長矛,箭頭是封國鼠毒,一招下去,再難破的關卡,也即将闖過。

“誰讓你們來的?”

“死到臨頭了還這麽多問題。”

為首的未動,左手持器,看的有些奇怪。鶴夢趁她不注意,矛柄打向他的右手,果然,那人的手是假的。

蘇耘!

鶴夢意識到這人是換了張面皮來行刺。只是換了皮肉骨經絡仍在,她的招數還能讓她判斷出一二。這人定是蘇耘沒錯。

他們是上官白的人。鶴夢心中有了數。卻不料思索的太過投入,未察覺身後一人已持刀而立,鶴夢突然回頭,那人的招式卻已使出。

鶴夢倒地,額頭鮮血傾數流出,她掙紮着想要去夠手邊的軟刃,卻被蘇耘拿過。她拿過那柄木刀,高高舉起,對着鶴夢的頭顱就要劈下去——

就在這時,有蘇耘的人突然喊道

“有人來了,大人,好像是太鳳君的人!”

刀停下,距離鶴夢只有幾尺的距離。蘇耘被上官白派給她的人牽住,帶的朝鶴夢暈倒的地方遠了一些。

“若是被太鳳君發現,我們上官大人可怎麽辦?”

“管不了這麽多了,我今日一定要殺了陳鶴夢。”

争論之時,空中劃過一聲巨響。随後,便是一人倒地的聲音。

鶴夢手起刀落,蘇太仆自此喪命。眼睛瞪着鶴夢,仿佛再也不能合上。

殺敵講究一招致命,切不可給她反擊的機會。哪怕,以為她已經倒地了。

眼下鶴夢爬起來,站在地上的才是占了上風。躺倒的那個,永遠都不是。要想永遠占上風,就要保證敵人永遠貼着地面。可惜這個道理,她再也不會知道了。

“主子。”

上官白裏的眼線連忙扶住鶴夢,她渾身的血,力氣都要虛了。渾身氣場沾了血腥,吓跪了本就容易易主的上官白的雇兵。

“陳鶴夢路上遇刺,已經死了。你們記住沒有。”

“主子…”

眼線想要扶住她,卻被她推開。鶴夢捂住胸口,厲聲問站着的那些人

“若是不服,繼續迎戰。否則,就按我說的辦。”

“你們都按陳大人說的做。否則忘記樓死士名聲在外,不會放過你們。”

等到幾人應下聲來,鶴夢才松了一口氣。她用眼線的衣物包住額頭,阻攔了要跟上來的人,孤身朝密林深處去了。無人懂她心中所想,無人尋見她行蹤。只認鶴夢的名字,消失在浮州舊城裏。

直到次日,上官白的屍首,被尋見吊死在上官家中房梁上。

鳳君親臨翳部,不顧阻攔去見了上官白一眼。衆醫官未遮掩住的地方,葉卿歡看見上官白頸上白紉褪盡,紅癍未消。上官白的眼角上還有艾草敷過的殘痕,淡淡的綠,幾日權靠這點綠色掃盡心中愧疚與顧慮。眼下鶴夢送上官白這一程,不知是下了死手,還是幫上官白尋了解脫的好法子。

一定是她幹的,她怎麽可能死呢。葉卿歡轉身出翳部,渾身撲來秋風,耳畔是兩只喜鵲的叫聲。他皺起好看的眉頭。

陳鶴夢,她已殺了此事的所有主謀官員。為何還不顯身。

陳鶴夢,蘇耘,上官白。三人的死訊弄的朝中人心惶惶。衆說紛纭之際,有人于夜半收了鳳君密令,一定要于晨曦未起之時上城東十三層樓,鳳君身份特殊,其他時候不便見臣子。唯有天色将開之時,他才能親自與她們相聚十三層樓,給衆官員一個交代。

六部夠品階的官員,共二十三人,太平日子時,共聚城東酒樓。

十三層樓剛建,名聲不大。為何鳳君鐘情此地,她們不解,可熱騰騰的懿旨從她們手上挨個傳過,那上面的字跡她們都熟悉,是鳳君的語氣,更有承歡者知其手筆,當即宣告衆人,讓她們吃了顆定心丸。

随後,浮州最寂寥之時。一樓獨亮,宛如浮州最別具一格的明珠。其頂上三層更是燈火通明。被官員和其黨羽填的水洩不通。

有人的地方就有歌酒。夜幕之下最适合敞懷痛飲。

十三層樓按葉卿歡的懿旨,備下的佳釀皆是最痛快的品種。

這樣樓裏的獵物們被殺掉,應該也不會很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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