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入夢
入夢
夜色寂寥,星子稀疏。
今晚的天幕中獨剩一輪細彎月牙,月光卻極為皎潔,朦胧又輕柔,似一片雲紗般籠罩整個夜空。
樹影綽綽,偶爾能聽得幾聲蟲鳴,以及不知什麽飛速掠過,踩撞得枯葉咔嚓作響。林間不斷吹過陰陰涼涼的風,隐約可見堆鼓起的墳茔,有些帶碑,有些無名。
曲折九轉的小道間,隐隐出現了兩人模樣,越是走近,模樣便越是清晰。
前面的女人一頭黑發盤起,留出一部分垂至身前。眉如細柳,眼型狹長眼尾上翹,形似瑞鳳。唇色平淡素淨,整張臉不施粉黛卻依舊美的令人遠觀。
為什麽只能遠觀。
無他,實在是這人身上的生冷感與距離感過重。
女人上着白色暗紋盤扣襯衣,衣擺則被束進半片黑色及踝素裙之中,腳踏一雙雪灰色布鞋。繞成三圈的綠檀素佛珠戴在手腕上仍有些松,而手裏還提着個并不符合裝束風格的鋁合金箱。
而後面那人渾身灰敗之氣,仿若游魂,卻又有點說不出的詭異。
像是死了,卻又沒完全死透。
相鄰幾處墳茔中悄無聲息飄出幾縷亡魂,既好奇這夜深人靜跑來這深山之中的緣由,又好奇這兩人的身份。尤其是後面那人,真是好生奇怪。
年輕些的亡魂大膽,試探着開了口,同鄰居講話:“你說這兩人深夜不睡跑到這裏來做什麽?難不成又是些如今時興的勞什子博主?”
大抵太平盛世,神魔妖魂大多消散,人間的敬畏之心驟然少了大半,也就出現了一些吃飽了撐得的所謂“探險博主”,開着直播四處尋刺激。
中年男魂遇見過幾個,起初他覺得新奇,以為眼前叫“博主”的人是真想見見他們,就想辦法現了身。誰知才剛現出身形,那人便因為猝不及防的貼臉而尖叫逃跑,半路還因為絆到石子摔了個狗啃泥,連滾帶爬的跑。
後來他陸續遇了幾次,他才明了“博主”是現在網絡上的一種身份統稱,并不是誰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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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解的越多,就越覺得無趣至極。放到現在的話說,這就是一群有心無膽的“口嗨怪”罷了。
又想追求刺激,真被刺激了又吓得屁滾尿流,好生沒用,吵吵嚷嚷還壞他清淨。
“不太像。”另一只老鬼手中握着囊袋,裏面裝着不知從哪順來的半袋白酒,喝一口,就一顆男人碑前的花生米,口齒半醉,“你看那,那後面那個,倒像和咱們一路的。”
“難不成前面那位是鬼差大人?勾魂恰好路過?”一老妪魂驚了一下,随即又否認了自己的說法,“那也不對,下面都多少年沒有消息了。何況那位好像……看不見我們?”
她話音剛落,就見女人往他們這處看了一眼,不過很快就轉開視線。
三鬼被那一眼吓了一跳,旋即閉了嘴,待那人走了一米遠,才如釋重負般松了口氣。氣還沒徹底松下去,跟在後面那人驀地定住步子,些許機械的轉頭,看向他們。
一秒,兩秒,三秒。
前面那女人停住腳步,聲音平靜冷情,帶着不容置哙:“走了,你沒時間看。”
三鬼:!!!
她果然看得見我們對不對?
甚至,還能聽見他們說的話。
那人這才轉回頭去,似是打了個哆嗦,又往前行。很快,便和那女人一起消失在視野中。
空氣一時顯得僵硬。
默了半晌,中年男魂先行出聲:“你們方才看見沒有?後面那人……是用飄的。”
老鬼打了個酒嗝:“是…嗝,又如何?”
老妪欲言又止的眯眯眼,篤定:“那是道陰神。”
人有三魂,分別為元神、陽神和陰神,所謂陰神,便是指人的生魂。
老妪也算在世間駐留幾十餘年,自認眼力不差。
魂魄未死時出竅,可絕不是什麽小事。方才那人雖還未死絕,可魂身灰敗,大抵就算沒死,也離死不遠。
不過那女人有些邪門。
她竟看不透。
—
同一時間,某幢別墅內燈火通明,所有人圍在一道房門外,急躁不安的看着旁邊快要燃盡的線香。
穿着雍容華貴的婦人絞着一方帕子,時不時擦擦眼淚,眼睛已經一片通紅,一碰就疼。
旁邊西裝革履的中年男人看的心疼,忍不住擰眉去勸:“芸蘭,你還是先去睡吧,小光這邊我來盯着。”
方芸蘭看了看丈夫,又是一頓哽咽。她嗓子早就哭啞了,說話都困難,卻執着:“你先前沒聽那位梵小姐說嗎?若是這道香燃盡之前還沒聽見鈴響,小光…小光怕是就……”
她話徹底說不下去,情緒進一步崩潰。
那香,只差最後一絲就要斷了。
“你先冷靜點,先往好的地方想想。”靳晨曦被她握緊了手,強裝淡定,“那個梵小姐昨天送了他一條手繩,當時就說是保命用的,她既然早就能預料到,那應該是有辦法解決的。”
就在昨天靳宏光生日,帶着剛談倆月的女友一起去喝酒,他女朋友硬拉來一個姐妹,就是那位梵小姐。
她在現場不過待了三分鐘,态度一直冷冷淡淡,與周圍格格不入。最後送了靳宏光一條看起來挺普通的紅色手編繩當生日禮物,手繩中間墜了一顆木珠,留下一句“珠子碎了或繩子斷了聯系我”,就準備離開。
當時靳宏光叫住她問這話什麽意思,梵音輕飄飄扔下了三個字:保你命。
直到今天一早靳宏光喝的不省人事被人送回來,卻陡然開始癫狂抽搐,時不時還笑上幾聲,像被鬼附身了似的,給靳家人吓了一大跳。
靳晨曦尋着蹤跡查到了監控,本想看看他是不是撞了鬼,無意間發現了那一段交流,沉思了兩秒,匆匆解開靳宏光的手機,拜托他女朋友幫忙聯系梵音。
起初他們一家都以為是梵音搞的鬼,目的是為了勒索,但對方并不拿喬,也沒漫天要價,他們又變成了一個将信将疑的态度。
事實上,到現在為止,靳家人也沒法完全相信她,但現在她也是唯一一個說能救靳宏光的人。
正在方芸蘭絕望之際,憑空出現一道缥缈空洞的鈴聲,悠遠綿長。那徐徐而來的叮咚聲極為規律,似搖進人心房。
旁邊的靳晨曦一喜:“媽!是鈴聲!”
方芸蘭擦淚的動作一頓,心中悶堵悄然散了一絲,旁邊的靳遠承也跟着松了口氣,緊繃着的肩終于放下。
不遠處玄關傳來保姆欣喜的聲音:“梵小姐,您回來了!”
緊接着,是一道略顯冷漠的輕應。
只是一個鼻音,卻讓靳家人如聞天籁重獲新生。
很快,他們就看到了那個女人。
如果沒有今天這件事,她的出現一定是讓人當成騙子一般的存在,可現在她是他們唯一的希望。
一看見她,他們就都簇擁上去,又硬生生克制住,離她隔了一小段距離。
方芸蘭壓制不住心中恐懼又激動的情緒,手顫聲也顫:“梵小姐,小光他……”
“令郎沒事。”這麽走了一遭,梵音早已疲憊不堪,只撐着那點職業道德,言簡意赅的點了一句,“被一只魅魇進了「夢」裏,近半年最好多休養生息,少去花柳…聲色場所。能不去,盡量不去。”
話是說了,不過,做不做得到就不關她的事了。
靳遠承立刻站出來表态:“梵小姐放心,我會管好他的。”
梵音擺了擺手。
他們家的事與她無關,人救回來就行。
靳晨曦一言難盡的看了眼房門,皺着眉收回視線:“梵小姐,那宏光他什麽時候能醒?”
“已經醒了。”梵音神色淡淡,“不過現在還開不了口說不了話罷了,只能睜眼。”
方芸蘭眼眶又是一紅:“那我能…進去看看嗎?”
“可以。”
她話一落,方芸蘭再也忍不住,示意旁邊保姆開門。靳晨曦扶着她,生怕她脫力倒下。
靳遠承沒急着跟進去,他看出梵音臉色不佳,想必招魂歸位這種事定然不輕松,鄭重其事的拿出名片和早就準備好的卡:“梵小姐,這是說好的…契金。這是我的名片,如若以後有任何靳某力所能及之事,靳某在所不辭。至于您之前說的另一個需要的東西……不知道是?”
他照葫蘆畫瓢,盡管不解為什麽要把錢貫上這樣一個名字,但既然眼前這位要這麽叫就這麽叫吧。當時談時他還沒聽懂,聽懂後其實是有些震撼的。
“招魂”聽起來這麽玄乎的事兒,居然只收他五十萬,事不成還會退還他一半。
當然,靳遠承肯定是不希望失敗的。
只不過他屬實不太理解。他這人不太信風水,但公司接項目時還是會找個師傅來看看,辦公室的布局也有講究,而那些“大師”随便一出手就是百萬。
眼前女子雖年輕,看上去也不像那種所謂的“玄門人士”,卻有着一種超脫淡然的篤定。像是除了她,沒有第二個人幫得了他。
那一瞬間,也不知怎麽的,靳遠承就咬牙賭下了這一把。
他也有二手準備,只不過那位大師全國奔走,短時間內壓根趕不回來,他只能先寄希望于梵音。
現在看來,這位梵小姐果然真人不露相,不容小觑。所以他留了個心,想着賣個好結交。
“那個令郎已經給了。”先前梵音并沒有明說除了錢以外究竟需要什麽,只說到時候會和靳宏光本人說明,所以靳遠承有點雲裏霧裏,也有點擔心。
至于擔心的是什麽,自然是擔心她看似不要什麽錢,卻要了更讓人負擔不起的東西——
比如,命。
不過轉念又一想,如果梵音真是和靳宏光結仇來要命的,不至于大費周折,威脅一通豈不更方便?
而且先前也說了,她之所以願意救人,是看在靳宏光女朋友的份上。
他女朋友張芷初和梵音關系很好。
靳遠承暫且還是願意将她往好的方向想,聽到已經給了,縱使千般好奇也識時務的沒有問出口,轉移話題:“梵小姐,客房已經備好,您要不先行休息?”
梵音本來想拒絕的,可渾身的力被抽得差不多了,疲倦感陣陣襲來。沒多猶豫,便接過那張銀行卡和名片:“多謝。”
“客氣,是我們一家要謝謝您才是。等宏光好些了,我讓他親自來給您道謝。”靳遠承朝旁邊使了個眼色,“張媽,帶梵小姐到客房休息。”
張媽稱是:“梵小姐,您這邊請。”
梵音颔首。
擡步走出一段,即将踏上樓梯時,又退回來,不知從哪摸出一個兩指寬關節長的木紋箱狀小盒。打開盒子,裏面是一顆翠色藥丸:“這個,碾碎成粉,化半杯水喂給令郎。”
靳遠承心中一喜,立刻帶點恭敬又不谄媚的接下:“多謝。”
梵音沒再應。
她已經做的夠多,要不是能得到的東西比較重要,她也不會給出這麽稀有的藥。再加上借宿這一晚,算起來也能兩不相欠。
客房布置的華麗,吊頂的水晶燈折得整個房間都附着了一層絢爛鱗彩。整體別墅都是歐式宮廷風,她不太喜歡,但對方顯然用心準備過,也就沒挑剔什麽。
習慣性落了鎖,她才把一直拎着不曾松手的箱子放到桌上,打開密碼鎖和卡扣。
箱子裏分四層,上半部分是一些線香,以及一個柄不過一指粗的搖鈴,鈴身上刻有精美繁複的花紋,中間的鈴铛像是一種精雕細琢的微縮獸類。
空間稍微寬厚的這半邊箱子,下半層打開,是一些同樣精致刻滿花紋,又讓人摸不着頭腦的器具。旁邊還有打香篆的工具,梵音拿出來,熟練打上香篆。
香順着香爐袅袅升起,純淨的溫香清幽淡雅,帶着撫慰人心的魔力,消解了梵音身上的沉重與疲勞。她把其他不用的工具收好,這才把上層薄暗格打開,其中一個拇指關節粗的玻璃瓶內,一點灰白色螢火微微閃爍。
她拿起舉在眼前端看,那似呼吸般起伏着,忽明忽暗的微光映進她眼底。
半晌,唇角勾起一個不甚明顯的弧度。
拿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