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契約之始(修)

第4章 契約之始(修)

華胥國。

與相鄰的其他幾個國家比,以地大物博而聞名于世,備受他國子民的羨慕。

從地裏種的到天上飛的,應有盡有,土地遼闊,所以很久以前,就有“生在華胥,不知饑馑,時無荒年,謂之天府”的說法。

但也有人用這話來揶揄華胥百姓不知人間疾苦,華胥國人聽了卻不會生氣,只會對說這話的人一仰脖子一叉腰,咱家裏頭就是有糧啊!

華胥國國君魏吳央生性溫良,子民安居樂業,又有相國李佑輔佐國政,所以生活在都城粱京的百姓,都頗以身為華胥子民而自豪。

直到出了那件事——

相國府上百口人,一夜之間被屠殺殆盡。

殺人兇手竟是相國府庶出的二公子。

弑父屠府的惡行,頓時在粱京傳了開來。更何況出事的不是別處,而是身為國君左膀右臂的相國的府邸。

相國府二公子是什麽人?此前居然沒有多少人知道,只知道他自小體弱,是個文弱的少年公子,這樣的人怎麽會做出那樣的事,全城為之嘩然。

國君魏吳央震怒,收到消息的第一時間便下了緝拿令。

輔佐大臣出了事,可不僅僅是兇案,還可能引起朝廷動蕩,魏吳央匆匆召集群臣商議,背後是否有其他隐情。

就在這當口,身為被緝拿的要犯,李南落卻根本來不及去想那麽多。

那一夜月明如晝,将黑夜照的雪亮,亮的猶如身後追擊他的刀光。

李南落被護衛架着,連拖帶跑,才勉強跟得上,城門已關,他們只能往偏僻小道走,盡可能的躲開人群。

那一日是他的生辰。府內挂燈結彩,說要慶賀他過了志學之年。

旁人到了十五就開始學習各種大藝,他晚了一年,到了十六歲,身體狀态愈加平穩,總算不時常病倒了,才終于得到允許。

身為相國府庶出的二公子,李南落從未覺得有絲毫的委屈。與兄長李況相比,除了因為他體弱,父兄讓他盡量少出門以外,吃穿用度從未有缺。

他自出生以來,沒有遇到過值得他費心的事,而就在須臾之間,他的世界整個天翻地覆,四分五裂。

充滿驚吓與恐懼的叫聲撕破平靜的長夜,李南落全然不記得是怎麽被護衛帶出府的,“相爺被人暗殺,相國府大亂,少爺,大少爺要我務必保你周全。”他只記得護衛這麽說。

“你叫什麽?”

“屬下殷遲。隸屬影子衛。”

“影子衛?”傳說中的暗衛,是貼身保護府內重要人物的,大哥怎會在這等時候,讓影子來保護自己?他又知不知道,做下這一切的是妖,不是自己?!

李南落呼吸急促,突然站定,“他們呢?!我爹他們呢!”

護衛殷遲搖了搖頭,在他意圖折返的時候一把攔住了他,“少爺,晚了。回去只會被當做兇手拿下。”

李南落失魂落魄的站在原地,腦中一片空白。

這好像是一場夢,一場詭異的噩夢。

高山,樹林,白晝,李南落不斷跑着。

沒有騎馬,怕馬蹄聲在黑夜裏太明顯,便只能用兩條腿來走。

心跳聲震耳欲聾,腳上早已失去感覺,也只能不斷的跑,聽見自己急促的呼吸,周圍的樹枝像一個個奔跑襲來的妖物,來不及看清樣子,在臉上身上抽打出火辣辣的印記。

他從貴公子,成為了一個叫花子。

是為了掩人耳目,也是迫不得已,殷遲雖然帶了財物,卻不敢在外頭使用大錢以免引人注意被人懷疑,李南落出門之時外衣都沒來得披上一件。

只有一本族譜,那是逃離之前殷遲塞在他懷裏的。

“這是相爺最後捏在手裏的東西。”

泛黃的書頁上,有半本浸滿了血跡,字跡斑駁,他捧着這本族譜,望着沉沉的黑夜,眼神裏什麽都沒有。

殷遲嘆了口氣,不知如何寬慰,“當務之急,我們先離開粱京,這裏是都城,戒備森嚴,先找個安全的地方,等少爺你養好了傷,我們再從長計議吧。”

自此,李南落開始了逃亡之路,城門走不通,那就從荒僻之處走,穿小道翻高山,總能走出去。

一路上,他逼殷遲教他用刀,用劍,但凡能用來作為武器的,他都逼着自己去學,不求傷人,只求保命。

只要有百姓之處,就有報官緝拿他的人,有人煙,就有耳目,粱京百姓恨透了這個“李南落”,這是華胥國天大的醜聞,更是毀了國之棟梁。

通緝令四處張貼,李南落選擇往毫無人煙的地方躲藏,越偏僻越安全,晚上趕路,白天就在樹叢石崖下睡覺,有個風吹草動,就像受到驚吓的動物般跳了起來。

殷遲縱使在旁看守,也改變不了他睡覺容易驚醒的毛病。

風餐露宿并不可怕,忍饑挨餓也不可怕,可怕的是無論你走到哪裏,總會被人發現,無論身在何處,都有一支甚至幾支追兵,在你身後追趕。

除了華胥國君發布的通緝令,還有民間自發張貼的懸賞,賞金的數目就連對錢財沒什麽概念的李南落都要為之咋舌。

幸而殷遲早年混跡江湖,對躲避追蹤毫不陌生,但即便如此,帶着李南落躲躲藏藏想要不被人發現,也變得越來越困難了。

粱京本就是個繁華的所在,荒野之處也有人垂釣游玩,想要離開粱京,除了出城以外,只有一條山道能避開城內守衛,通往相鄰的城鎮。

他們只有這個選擇,追兵也都知道他們別無他法,這種情況下,兩方人馬只能比速度了。

而就在這關鍵時刻,李南落開始發燒。

連日來的躲藏,食不果腹,勞累和恐懼,終于在一夕之間爆發,本就體弱的他幾乎連話都說不出來。

說不出,便不說,他勉強自己繼續走,指了指前路,接連握刀拿劍,纖細的手指上結了一層厚厚的繭,白皙的皮膚也曬的黝黑,身子更是瘦了一圈。

“少爺,休息會兒吧。”殷遲本來只是奉命行事,這會兒卻有些佩服這個少年。

李南落搖搖頭,黑夜中只有沉重的呼吸。

“要是你倒下了,我們前面的路豈不是都白費了。”殷遲繼續勸說。

過了很久,傳來少年嘶啞的聲音,“那我就不讓自己倒下。”

沙沙的腳步聲在夜色下跌跌撞撞,李南落的思維已經停滞,雙腿仿佛有自己的意識,一步步往前。

要活下去,只能忘記一切。

身上衣物是路邊撿來的,早已破損不堪,渾身的疼痛從未消除過,眼前昏沉,不知是白天還是黑夜,也全然不去回憶發生的一切,腦海中只有一個念頭——

不能倒下。

所以,在被追兵暗算之時,他一言不發,在發現追兵裏竟有婦孺孩童的時候,他也不曾為自己辯解。

只有忘記一切,他才能活下去。

直到離開粱京,來到這個稍有距離的村落。三個月的路途,他們輾轉用了大半年的時間,本以為一切會有轉機,本以為裝扮一番能掩人耳目,沒想到依然逃不開噩夢般的“罪名”。

大火喚醒了壓在心底的夢靥。

李南落昏昏沉沉的跑進林子,殷遲緊随其後,一道銀白色的光亮越過殷遲,撲向少年背後。

“受傷、流血、發燒、骨裂、積郁成疾,”銀白色的毛球飄浮在半空,掃視着少年的,“你已經這樣了,為什麽還不放棄呢?”

妖!

殷遲趕上,橫刀攔在李南落身後,他停下腳步,慢慢回頭。

身後,飄浮在半空的貓兒露出了好奇的表情,仔細看,它那模樣與其說是貓,倒不是說是一只幼虎之類的動物。

長長的毛發雪白,一雙耳朵尖尖,胡須很長,它虛浮在半空,細長的尾巴末梢,圓茸茸的,在身後悠閑的搖晃着。

只那一雙貓兒眼睛沒有變,琥珀色,帶着點暗綠色的光,微微上挑着,眯起來的時候,有着貓兒獨有的一股魅氣和詭麗。

看過來的時候,還是那副神情。

這分明就是他先前還抱在懷裏的那一只,經過了剛才那一遭,卻再不像剛發現它的時候那般脆弱。

毛色變了,身上更是大了一圈,身上的皮毛看不出一點受傷髒污的痕跡。

腿腳上的傷,自然也全好了。

李南落說不清心裏是什麽感覺,原本他是想救了那只貓兒,也想過要帶在身邊,但以他通緝犯的身份,那定是不能夠,心裏還很是遺憾。

府裏曾經也養過貓,一只橘色花紋的貓兒,是府中的小厮養的,叫小虎,常在院中轉悠,最是會讨人喜歡,他也時常去逗弄一番。

是以看到一只貓兒被頑童欺淩,忍不住出手,只沒想到,這貓竟不是他想的那樣,竟不是一只尋常的貓。

它是不需要人救治的,更不會需要他保護,也無需他擔心,走了之後作為一只野貓是否能活下來。

也說不出是慶幸,還是失落,他仔細看它,它也回望過來。

“你只是個人類,作為人類,你已經到了極限了。”大貓輕飄飄的說着,“你不過是在用意志力堅持罷了,畢竟你可是被蠱雕咬傷的。”

松開的領口,露出脖間的齒印。那個以他的面容,血洗相國府的妖怪,這是李南落第一次聽說那個妖是什麽。

“蠱雕?!”他的目光灼灼,盯視着這只貓兒妖,“那你又是什麽?你的傷怎麽好了的?”

“自然是滅了那只魑魅——”說到這裏,它眼神一動又停住了,顯然不想再多說,随即甩了甩純白的尾巴,“至于我嘛,與你有何關系,反正你是快要死了的。”

殷遲心裏一沉,“大膽妖孽,不要胡說!”

“胡說予我又沒個好處,他身體根基不行,能堅持到如今已是不易,現在不過是看着沒事,其實髒腑早就隐藏暗疾,最多還能活個半載吧。”金黃色的獸瞳平靜無波。

說完,貓兒的一轉眸子,“所以,到了這般程度,你為什麽還不放棄呢?”

少年直直站在林子裏,擡起自己瘦削的手,手指尖微微發麻,他并不是沒有感覺到異樣,只是沒有想到,嚴重到這般地步。

“你可以救我吧。”讓殷遲意外的是,李南落竟然這麽問。

形如大貓的妖怪似乎也沒有料到,歪着頭,抖了抖耳朵,有些疑惑,“你不是恨着所謂的妖?我在你們眼中,就是這般異類,你是在求我?”

少年點了點頭,承認了,“我恨妖物,像你這樣的妖物。”

黎明前的黑暗過去,晨曦透過樹林灑下光點,他奔跑中披散的頭發狂亂的揚起,額前的一縷白發分外刺眼。

殷遲一怔,這才後知後覺的發現,經歷了大半年的逃亡生涯,一個才十六歲的少年,在大半年時間裏竟然有了白發。

只是一縷白發,也與他年輕的臉龐全不相稱,上揚的眉宇透着與年齡不相符的疲憊,令人看不出他未及弱冠。

少年眯起眼,注視着晨曦,平和的說,“我是恨妖。但是,我更想活着。”

那張憔悴的臉上,一雙眼睛明亮的好像星子,又似有一團火。

“我想要活下去啊。”他自語般的說着。

太陽升起,樹林間,少年纖弱的背後黑發飄揚,在他對面,純白的獸在半空漂浮着,長尾拖曳着妖異的光。

這就是最初,大妖師與他的妖,立下契約的日子。

也是一切的開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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